陆嘉弥在几乎疯癫的痛楚间拼力伸手抚上眉心,分分明一段温柔姿态,仿佛是骗着自己这是自己至亲至近之人们给予自己的安慰,好逼着自己撑住最后一痕理智,一遍遍重复间却也不知不觉指尖冰凉。
她记得父母无论如何也温柔一如既往的眉眼,还有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绵绵密密且不求回报的关爱;记得夏珊柠多年来状似嫌弃吐槽自己实则温柔照顾的容颜,明明可以不管不顾却总是不自觉帮着自己管着自己;记得叶希对自己每每无奈还要迁就每每担忧还要伪装出淡然骗自己安心的姿态,随时随地包容她的痛苦不安却从不计较;记得展言从初见以来每每波澜不惊却总会为她掀起些涟漪的心神,明明本是陌路却愿意为她出生入死的心念……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无论如何也舍不下的记忆……令她既害怕向前一步后可能的失去,也惶恐一步也不敢走的结局……
她不该想不该记不该念……可是,却撑不住……去想去记去念……
天地能够变换,乾坤能够易转,神仙妖魔都会死亡,而她区区一个人类……又怎么能指望逃脱……
如果她成功,自然万事大吉,可若是失败呢……那就是永留梦境,而那些自至亲至近至爱,最初或许还能记得她,悲哀她,悼念她,随了时间推移,更是会渐渐淡化乃至忘记她,他们或许还会提起自己,字里行间仍是温软关怀,或许听上去还能依稀从前柔和,却已失却内里亲昵之色,只余习惯的温柔脉络。
她有多害怕这样的结局……她会彻底,从他们心中珍贵的存在,渐渐变成能令他们心绪动摇的记忆,甚至,连动摇也没有的名字……
陆嘉弥声音已是凝噎不可闻,分明已是如此惨淡,她却仍不顾一切撑着理智,撑着恍然,撑着无奈,撑着忧然,似是不能认同,似是若有所悟,又似是绝望叹息……纷繁思绪于眸中混沌,汹涌心绪于胸中辗转,陆嘉弥拼力咬着唇,那纷繁神色却竟是渐渐云开雾散,随了陆嘉弥一道低眉无可奈何转为悲欣交集。
那几乎已是……溺水的人在绝望中赌上一切的执着,不顾一切,不死不休地挣扎着,幻想着可以逃脱命运的泥淖……却不知,这最后的挣扎,能给她带来的到底是希望还是绝望……
此时,梦境流转已是渐渐癫狂,神器碎片反扑之势也渐渐增强,那般击溃魂魄般的痛楚里,陆嘉弥的意识已然被扯成零散丝絮,却不知为何,总有一股莫名力量撑住这明明该分崩离析的意识再拖回被迫的清醒……
她其实并不算是个坚强的人,遇到这种惨淡境况也会惶惑崩溃,也没有伟大到能够感天动地,真正遇到绝境也未必能事事虑及他人时时将他人放在前面——可在还没到绝境之前,她仍会愿意赌一把。不仅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
她害怕那样的结局,便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到那样的结局。
意识破碎,魂魄流离又如何……落到琼琏夙修他们手中未必就会比这幸福,况且还会多搭上几人,还不如这样拼一把,万一成功,可就是光明坦途了。
被困永恒梦境,永生永世不得解脱又如何……可前生来世,与她又有何关?没了这些记忆,没了这些故人,即使侥幸还能转世,那又还算是她陆嘉弥吗?
她宁可永生永世搁浅在无边梦境,至少,她能够记得这些美好的事,记得那些温柔的人,记得自己还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陆嘉弥。
将父母挚友的容颜一一回想一遍,分明仍是惨烈折磨,陆嘉弥唇畔一痕笑意却是咬得更狠,几乎迫出血色的力度里,她咬了牙撑住又一波魂魄冲击,竟是恨恨咬在了指尖,近乎疯狂地将十指之间遍染淋漓血色,旋即咬牙更狠地开始叠出纷繁手印来。而她咬牙紧锁的眉目深处,居然并非纯然癫狂,而是自决绝凛冽间带出几分缱绻意味来。
左右自己也奈何不了梦境乱流,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先控制了神器碎片,而后再计较梦境乱流——若是成功,自己不仅能收住梦境乱流还能冲破梦境回到现世,纵然失败,认主一半的神器碎片也只会封印自己,而不至于像卷入梦境乱流那般彻底湮灭。
不知算不算幸运,这一次,方才还烈烈挣扎的神器碎片竟是在陆嘉弥灵识完全没入一瞬失了全部抵抗,直接将她的灵识迎上了控制之位自己退居了幕后——可惜神器碎片虽莫名其妙完全交出了控制权,却完全不打算顺势解决掉梦境乱流,陆嘉弥毕竟初入仙道,冒险控制着灵识进入神器碎片深处已是不易,更何谈自己解决了梦境乱流脱离梦境。
偏偏此时,失却神器碎片控制的梦境乱流开始暴走,并因为陆嘉弥是唯一属于外界的灵识,毫不犹豫都冲着她涌了过来,并刹那将被神器碎片绊住灵识不得脱身的陆嘉弥击到了实处,摧枯拉朽般几道转折,便将陆嘉弥的神思拖入了上古梦境。
不同于方才所见的一界之间巨大变故,此时所见,竟都是见过的人物,月老,汀露,乃至那神秘魔族族长及诡异杀手将离,都在此刻披靡而来,一点一滴催折着陆嘉弥最后的理智。
首当其冲所见,便是月老,古岳巍峨古剑凛冽的美大叔,眉目间锋芒转侧却皆是杀伐冷意,而他如今所在,也并非之前所见的水墨仙境,而是天地间一柱苍然古木,下沉然屹立人间,上迤逦直支天际,只看树干已是宛然天柱之壮,更不提那几可遮天的倾天华盖,缦回枝节间生了几乎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秀颀花朵,间或流转着幽蓝星光,而那花朵之间也非寻常,竟是蕴了琢绣各种飞禽走兽的神铃,随了风声骢珑一刹化回生灵之形各自浮跃,看得陆嘉弥如此惨淡境遇下都抽出心神好好震惊了一番。
撑天地通六合,还有月老,莫非这就是建木?
然而梦境乱流若能如此简单渡过,就不是乱流了,这边陆嘉弥才翘首瞪着月老深入建木之荫,下一瞬梦境世界又开始崩解,停息一瞬的摧魂之痛再度来袭,陆嘉弥脱不了身又脱不了神,一时便只能恨恨撑住,咬了牙借着下一瞬的记忆迫着自己好生看下去。
下一段梦境仍是月老,且还是年轻美貌版本的月老,然而所在之处却是越发诡异了——这似乎是什么海上,却又像是被笼在什么之下,周遭数百丈均是沉然水色,遥遥可见以护卫之姿环住此地的群山之顶,却也在暗色中辩不清形容,耳畔唯一所得便是波澜之音,不觉令陆嘉弥想起古时更漏之类物什,然而比之那种人力造物,此地却又亘古多了,陆嘉弥只是凭了梦境附带的情愫一觉,便感到汹涌孤寂,一时间便对在此地行走颇久还能面不改色的月老起了几分敬意。
这是什么地方?月老来这里做什么?
不及陆嘉弥于茫然间再挣扎出一问,本是一片寂然的水上便是突兀起了一痕桨橹水声,陆嘉弥下意识一道抬头,便对上了不知何时已落在画面中央的纤细小舟。
看来柔弱到仿佛一个浪头便能打碎的小舟此际却来得淡然,舟头一个蓑衣斗笠人漫不经心袖手而立,分明未有动作,小舟却行止从容,刹那已至涉波而来的月老面前,而后规规矩矩停了下来。
月老本一直容色肃然,此时见了这奇异小舟及诡异渡客,却是难得一道松气,竟是毫不犹豫规规矩矩矮身对那人一拜。
虽说梦境破碎导致陆嘉弥听不清他说了什么,然而斗笠人顺势一道抬眉却是令陆嘉弥目瞪口呆了——那小舟之上的斗笠人,容貌竟是与月老一模一样!
还不及多震惊震惊月老的身份,梦境乱流再度动摇起来,陆嘉弥一口血色涌在喉口险些将本就斑斑血迹的衣服雪上加霜,梦境便又披靡而来。
似乎是凭借前两段梦境判断出了陆嘉弥果然对神器没有控制之力,梦境乱流卷土重来便是十分嚣张了,方才好歹还能勉强完整一段,此时已是纷繁碎片叠出零散故事一股脑塞进陆嘉弥脑中,白玉京叠地狱路已是寻常,芙蓉城并业火境更是淡然,上一瞬水墨缦回婉转一卷仙境,下一瞬便魑魅魍魉凑一局风流,若仅仅故事错乱场景相叠也便罢了,偏偏这所有梦境碎片都承载着原主至深的执念,尤其此时选用,均是强大仙魔的记忆,带着那些仙魔汹涌记忆、情感扑至陆嘉弥识海,生生将她的记忆也搅成一片混沌——若是从前,仅仅一两道梦境,纵是陆嘉弥也能咬牙撑住,然而此刻,几乎算是天地间的执念都涌了过来落在一个区区凡人身上,饶是陆嘉弥已有神器碎片认主,一时也撑不住这种可怕折磨,一时只觉自己的灵识被扯成万千柳絮纷散开来,一丝一缕均被卷入波澜壮阔,随了那惊涛骇浪无力流转不休……而后,无可奈何沉没下去…堕落下去……被重重波澜压抑在无边海底……从此再也不得脱离……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陆嘉弥最后一丝神智,也到底在这般无休无止的冲击里,无可奈何陷落在了梦境乱流之中……最后,竟是只能于茫茫然间乍起一丝悔意……并非后悔强行脱梦告知展言几人事实,却是后悔自己不能想得更周全些……
其实如今想来,她此事做得实在太过冒险,或许是最近以来无论多么凶险都能安然度过的经历给了陆嘉弥莫大的信心,她竟是只寻了合适理由说服自己便开始贸然行事,完全高估了她自己的运气与实力,才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然而不知为何,本该因落入这等绝境而绝望的陆嘉弥竟是完全不曾生出什么崩溃之心,反而渐次生出几分诡异释然来——她总觉得,这并非是个绝境,而却是个机遇……
她总觉得,此事之后,始终对了他们隐藏的一些真相,便该彻底浮出水面了……譬如月老,譬如灵雎宫……
譬如,她陆嘉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