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3

春假之后注定无法如愿开学。

路离很快便得知了梨奈出车祸的事,不一定是通过媒体,他从不看报纸刊物地方新闻,但在学校里好几日不见她踪影,手机亦无人接听,便难免产生疑虑。

这种事其实并不难打听,况且自梨奈清醒之后,她特地让栗川替她转告。

既然瞒不过,那就不要再耗费心机了。

路离对梨奈的身世无甚了解,车祸之后她只被安排入普通病房,时生从未亲自探望过她,条件不允许,她当然明白。

她亦不知如何面对自己的哥哥。

这种感情很复杂,有时觉得苍白细碎,丝网一般,但又极难斩断理清,互相纠缠着,变得混乱不已,无法抛却。

到底还能维持多久。

揣摩得过了头,整个神经都在疼痛,梨奈的身体还很虚弱,呼吸时会牵连到手术后留下的伤口。人一旦静下来感官便异常敏锐,这种痛感时而低靡时而强烈,周围是不能够完全领略的语言环境,它退变成一种暗涌般的喧嚣,于医院刺鼻的酒精气味之下骚扰。

栗川不能常常来探望梨奈,那个牧野先生则再未出现过。双人病房里又住进一名烧伤患者,身上遍布血泡,皮肤大面积红肿流脓,梨奈不愿多看。

亦无任何交流,因他们只说日语。

她开始与路离频繁地互通短信。

仿佛这已变成唯一的寄托。

短信的内容很杂乱,思维具有极强的跳跃性。路离并不了解真实情况,从头到尾他认为车祸只是一场意外。艺术家的细胞使他对这件事的前因没有投入太多关心,亦因为他明白世界变幻莫测,不该驻足于一点。这种不合常理的想法带给梨奈莫名的安宁感,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希翼活在慰藉之中,接受别人不问来由的关怀,带给她轻松与快乐。

梨奈明白,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令人沉溺的想法。所以她选择以短信为媒介,而不是直接电话沟通。等待某样东西的感觉令她兴奋又怆然,她的心境发生了某种蜕变式的革新,无限逼近死亡,或许亦能够重生。

她与路离谈很多东西,音乐,艺术,除却往事。谈论往事没有任何意义,已经走过的旅途风景是残缺的,这种残缺具有病态的美感,好似散发馥郁香气的剧毒花叶,异常妖娆,触及太深便会产生幻觉,理性与感性互相残杀。她恐惧这种杀戮,疼痛尚可以接受,但杀戮,是灵魂的沉沦。

路离提出要到医院来看望梨奈,与她约定日期,却被拒绝。

交流的方式纷繁复杂,每次面对面时,她便产生奇异的慌乱感,仿佛神经被阻塞,两人间上演机械枯燥的脱口秀节目,似两具木偶,魂魄与肉身疏离。

她开始无法忍受淡灭、伪装、破碎,还有腐朽。

好似初生的婴孩。

她厌恶夕阳,却迷恋黑夜,夜里有输液瓶发出的点滴声响,隔壁床病人偶尔**,因为疼痛。

疼痛是一种禁断却极美妙的官感,可以觉察生命的快速流逝,以及过后鸦片般飘渺的欢愉。

黑暗中亦有手机屏幕闪烁,盖过月色,近距离的光线带来亮烈温暖,令人心安。

等待短信息与黎明的过程是寂寥的,但不孤独。孤寂这个词非常决绝,因为寂而产生的孤,好似痛感过后的死亡,游走在重生边缘,望尘莫及。这个时候梨奈会闭上眼睛,睡得极浅,常常莫名清醒,亦无法再次入眠。

手机会维持约七个小时的无振动期。

此阶段梨奈便想起哥哥。

没有事迹,只是面容。从精心修剪过的黑发,到眉宇、鼻梁、唇形,英俊的男子轮廓,以及他喜爱的那种硬朗的墨色长风衣,他高挑瘦削的身材,他说话的口吻,他的微笑,走路的姿态,穿着日本和服时的模样……

这要花去一大段时间,直到天边泛起灰白明灭的色泽。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每日重复同样的追索,他似变成她心底一道恒久存在的疤痕,提醒着她去回忆那恣睢的过去。

她的这位兄长,是某种无法表述的、仅用言语不能形容的存在。

一个复杂的故事,一个连环。

有时亦希望拿起画笔,就那么随意地涂鸦几幅。绘画成为她与这世界沟通的渠道,每日静坐,她仿佛可以听见树木抽芽的声音,非常寂灭,又带着凛然的热切与向往。

神经开始变得敏感,内心狷介。

医生来查房的时候,梨奈闻到对方身上浓重的消毒水味。这种气味不断提醒着她此刻的境况,亦让她明白她是个被健康抛弃了的病人。身体有多处粉碎性骨折,头部遭受创击,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一场劫难之后所有的思维、记忆都还完整存活。她仍然知道要怎样呼吸,怎样构图、上色,亦清楚有些东西根本难以遗忘磨灭,腐烂过后,会留下曾经未央时的痕迹,显示它的不甘与落寞。

她终于明白自己无法做到绝尘而去,因为料到是这种结局,所以当时才能够毫无顾忌,显得无比释然果断。

隔壁床烧伤的病人做了植皮手术,胳膊和小腿上缠满医用纱棉,汗腺堵死,中午时会因温度的升高而散发出酸腐难闻的异味,似一具尸体。

但亦宁愿苟且活着。

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惧怕死亡。因为疼痛、折磨,还是因为终结所带来的残酷的绝望感。

没有人真正了解,如此多的情绪,都只是一瞬间的事罢了。

好似光年无涯的荒漠中的一粒砂石。

与路离的聊天持续得非常久远,梨奈侧卧在医院有些僵硬的床板上,静默时可以感觉时间的飞逝,真的像流水一般,于体内一点一点地抽离,又有新的填塞进来,并不觉寂寥。

她收到过哥哥的一条短信。

只有一行字。

梨奈,不要再做傻事了。我请求你。

当时是凌晨三点钟左右,路离早已熟睡,她亦有预感,因为栗川已经许久没有来看过她。

却没料到是在这种时间,以这种方式。

原来难眠的并非只有她一个人。

甚或时生比她还要辗转反侧。这种遐思与情感让她有一瞬间的恐惧,她从来猜不透哥哥的想法,亦不明白他所流露的复杂而隐匿的心绪到底代表着什么。

梨奈握着手机的指尖在微微抖动,她犹豫要不要回复过去,还是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当做诸多琐事中的一件,不予体会直接清除。

她听见隔壁床传来忽高忽低的**声,好似婴儿的呓语。术后的病人经常梦魇难以清醒,有时甚至会高喊救命与哽咽,仿佛重新置身火海。

其下半生注定都要如此痛苦。

如今却留下冗长惨烈的黑夜给梨奈独自容忍。

她在手机里打下一串字符,而后删掉,月色投在面颊上,几乎可以感觉得到它的微凉清洌。

她终于输入一个字,而后发出。

她说,好。

她猝然关掉手机。

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所有的事情都必须终结。

她不需要回忆,来虐杀她的神经。

入院半个月,梨奈第一次可以安然睡去,没有惊醒、疼痛,孤绝,只是宁静,仿佛要持续一个世纪的安宁。

这令人惶恐怆然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