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学校放了假。
屋外气温非常低，大雪连绵，似都没有任何停歇的征兆。梨奈成日待在家中，她把画架搬到客厅巨大落地窗前，并没有强烈想要画画的意愿，却仍旧调了水粉颜料。
正要落笔，一旁的纱和走过来，张口说了句：“妹……妹。”听着无比蹩脚。
梨奈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いもうと？わたし？（妹妹？我吗？）”
纱和点点头。
隔了一会儿，她又拍了拍梨奈的肩膀。
小姑娘转过身，看见对方正指着画布，微微颔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画……里面……”
似乎是想做模特。
梨奈很快便反应过来，拉着纱和让她靠在窗棱一侧，将视线投向外面的雪景，算是替她摆了个姿势。
“不可以乱动哦，否则就画不成了。”女生用日语说道。
纱和点点头，将和服上每一丝皱褶都抹平，而后真的正襟危坐起来，到最后脖子已经酸麻僵硬，却依然严格遵守着对方要求，不敢怠慢。
梨奈亦画得认真，光影色泽都处理到极尽所能的完美。画完后纱和高兴地跑过来观赏，脸上有木讷隐忍的欢愉。
穿月白和服的女子，眼神中流露出某种难以形容的苍凉。仿佛她看的并不是一地银白积雪，而是那无法追溯的过去的时光。
她把那幅画送给了纱和。
晚饭后回到卧室，打开电脑看见路离发来的一条留言：
——梨奈，圣诞节有安排么？没有的话就一起过吧。我勉强同意当你的导游。
这才发觉离平安夜已经不到一星期了，她看着显示屏上的电邮笑起来，而后敲出一行字发过去：
——那就一起过吧。我勉强同意你当我的导游。
想不到那边立刻回了话：
——真的么？那就说定了，不准反悔。
但其实哪里找得到反悔的理由。这里是东京，在此陌生而繁华的都市中她就像一座蔷薇孤岛，兀自在虚无中美丽着，却与外界断了所有联系。如果不能够找到欣赏的人，那么任何努力都只是徒劳。
她知道她的确是在需索这样的一个人，带给她具有强烈怀旧意味的欢愉。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利用与被利用。抑或我们都心甘情愿地寻觅着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未知的前景，不惜付出惨痛代价。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梨奈先下了线。
她躺在床上辗转，脑袋里什么都没想却无法入睡。缓慢而冗长的失眠，找不出原宥。心底应该是有期待的。
圣诞节。路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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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和把梨奈送她的那幅画裱了起来，圣诞节当天，梨奈看见她一直捧着画框，似乎把它当成了平安夜的礼物。
心底没有来由地惆怅。纱和看上去不过三十岁出头，甚或更为年轻。年轻的人，大抵都是喜欢过节的。
但却如此宝贝这样一件稀松平常的礼物，好似幼小婴孩对于毛绒玩具的奇异热情。这是否是她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东西。
正想着，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拿出一看，是路离发来的短信息：我已经出门，地点没有忘记吧。还有，不准迟到。
后面还附带了一个恐吓的表情。
梨奈微笑着走出大门，看见屋外空地上停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时生从驾驶座走下来，看见梨奈便问：“你要出去？去哪里？”
“原宿。”
他顿了两秒，“我送你吧。”
“不用，我和路离约在地铁站见面。”
她侧身从他身旁绕了过去，刚迈出两三步，身后的人突然轻轻叫住她，“平安夜人很多，你要注意安全。”
“我明白。”
时生说得没错，原宿已经完全被人潮淹没了。
梨奈站在地铁口茫然地观望着，等了大约一分钟，路离拿了两个纸杯从不远处费力地排开人群向她走来。
“要命啊，平安夜。”
梨奈接过咖啡，“in the corner？”
“嗯，美式拿铁。走吧，你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她摇头。
而后便看见男生夸张地叹出口气，“上帝啊，”他说，“你这白痴。”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喜欢骂她白痴，仿佛这已成为专有头衔。女生愤慨地瞪着他，“滚开。”她说，而后一溜烟钻进人群，听见对方在后面大呼自己的名字，故意捉弄似的不予理会。
两个人先去了表参道。
路离全然东道主架势。
比如：“圣诞节商场打折，你要不要去看？”
还有：“上高中的时候，班上很多女生来这里买衣服……喂，你怎么没反应，该不是对逛街不感兴趣吧？”
或者：“看见没，那个咖啡馆，美式拿铁非常难喝。”
梨奈在心底偷笑，如此还说是勉强导游。她转过脸凝视走在身旁的男生，有白色的迷蒙雾气从他口中氤氲出来，面颊因为兴奋而形成某种突兀的红色，好像马戏团里的小丑。
一路嗯啊应着，眼神顺着对方手指的方位穿过层叠人群抵达目标物。繁冗的城市街道，非常斑驳且琳琅。
街边的川久保玲时装店在打折，路离把还在左顾右盼的女生拖了进去。
“你居然爱逛街？！”她惊诧。
路离并无反驳地耸耸肩，伸手指一指门边的招牌，“七折，看见没。”
这个时候店员小姐走了过来，满脸笑眯眯地用日语道：“川久保玲新推出的情侣针织衫两位要不要试试？只有情侣才打折哦~”
梨奈还在脑子里搜索着“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情侣”该怎么说，就听见一旁的路离已经万分老练地对那女店员用日语吩咐：“要一件那种黑色V领的。”
“您的女朋友呢？”
路离转过头，一脸“拜托了，梨奈”的表情看着女生，让她浑身一凛。
“……如果我不帮你的话，会怎样？”
男生人畜无害地咧嘴微笑，“呵呵，你说呢。”
梨奈不知作何反应，突然就有一种被彻底捉弄了的感觉。
终于明白过来他执意要做导游的意图。
结果路离试穿都没试穿，待双方付完帐直接提了袋子便走出店门。还不忘帮梨奈拎着她的那一份。
“喂你……”女生满脸黑线，“是故意带我到这里来的吧……”
“呀，居然被发现了。”
“你这个——”
话刚出口，梨奈突然怔住。
她看见对面Dior店内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栗川和时生。
今天早上还在别墅哪里，怎么这么快就跑来表参道了？
而且当时在车内还不承认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梨奈嘿嘿笑起来，她看见栗川站在柜台前正挑着东西，偶尔转头和时生聊上几句，两个人的表情非常和谐。
不知栗川说了什么，梨奈看见时生突然有些尴尬地扯起嘴角，而后又微笑着摇了摇头。
她从未见过哥哥露出过那种表情。
还想再探究一番呢，身旁的路离猛地扯过她的袖子，“发什么呆，走散了可没人管你。”
“……我还没有白痴到那种程度……”
路离不置可否，“谁知到，”他说，“去竹下通吧。”
“……你怎么可以这么来劲……”
想不到路离指了指川久保玲的购物袋，说道，“买完东西，接下来当然是美食了。”
竹下通是步行街，道路很窄，加上正值圣诞节，人多得简直水泄不通。
“你想吃什么？”路离问。
梨奈左右环顾一圈，四周都是日文店名，只有一个大大的“M”字母是熟悉的。
“我……只认识麦当劳。”她说。
这次男生彻底放弃了和她的交流。
他带她去甜品店吃了羊羹，又拐到一家小门面前买了几串章鱼烧。
梨奈吃得满嘴角食物残渣，脸色也由原先的苍白慢慢转为绯红，她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擦拭，末了还不忘问对方，“你怎么对这里这么了解？”
想不到他极为平静，“高中的时候，交往过一个日本女孩子，那个时候开始熟悉的。”
“啊，这样。”
“后来我知道她去做了援交。”
梨奈吓得差点摔下台阶。
“喂喂，不用这么激动吧，”路离笑着扶住她，“从那以后我发誓再也不跟日本女孩子交往了。”
雪下得越来越大，周围人潮涌动，熙攘喧闹的声音不绝于耳。梨奈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手握得骨节青白。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与周身潮涌般的喧嚣格格不入。
两人沉默而艰难地向前挪动着，隔了一会儿，梨奈看见路离侧过脸来，朝她轻笑道：“呐，梨奈，要不是你说话带着N市的口音，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日本人。”
“……只是碰巧起了个日文名而已。”她说，声音有些听不真切。
“嗯，我知道。”
梨奈别过头，暮色越来越沉重地压将上来，天空好似背过脸去，一副阴沉郁结的模样。雪如花叶般簌簌飘飞着，却没来由地染上层青森。
时间极缓极慢地流逝，风于耳畔疾掠，带着刺骨的冰冷。
两个人走得累极，于是进了家日式拉面店，点了两碗猪豚骨拉面作为晚餐。
奶白色的雾气冒上来，梨奈听见身边的路离轻轻问她：“你想不想去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