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还能怎么样,尽人力听天命而已。”陈九四悻然回应,穿着水牛皮靴子的脚踢在地上,将灰烬踢得四下乱溅。
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至少在他眼里,看不到南派红巾有一统天下的希望,虽然在最近一年來,几路大军四处出击,打下了一座又一座繁华的城市,将战火从武昌一路烧到了杭州,但真正能牢牢控制在手里的,却只有圻州(今圻春)和黄州周围数县之地,其他要么打下之后又主动放弃了,要么被蒙元军队硬给夺了回去,根本无法长久立足。
而战火烧过之处,注定要生灵涂炭,即便红巾军再克制,丞相彭莹玉再强调军纪,对地方上的破坏都是避免不了的,特别对于那些与官府勾结,欺压良善的土豪劣绅,红巾军抄沒其家产时绝不会含糊,否则,军粮从哪里來,军饷让谁來出,至于武器铠甲,更是无从谈起。
对于普通百姓,红巾军则采取了另外一种态度,能分一些粮食就分一些粮食给他们,能烧毁财主的地契,就烧得渣都不剩,但是,百姓们却很难得到更多实惠,也不会真心支持红巾军,因为很快,红巾军出于各种因素,就不得不继续向其他地区流动,红巾一走,官兵就会从四下杀过來,那些蒙元朝廷的军队,才不管你到底跟红巾有沒有联系,只要找到任何借口,都会把整个村子屠成乱葬岗。
如此一來,双方反复争夺的区域,很快就变成了一块白地,即便最后又落回了红巾军手里,三到五年之内,也收不上任何赋税來。
沒有普通百姓缴纳粮食赋税,大户人家中抄出來的浮财,终究有被用光的时候,万一那一天來临,号称百万的天完红巾,就只有四散而去的份儿,根本不用朝廷再派兵來剿,自己就得活活把自己饿死,这就好比当年的瓦岗军,刚刚打下兴洛仓时,何等的威风,待到粮食吃光了,就李密、王伯当等人就朝彻底成了丧家之犬,(注2)
陈九四不愿意做王伯当,也不认为有谁值得自己陪着他一起去死,乱世來临,正是英雄豪杰一展拳脚的时候,他要做一个人中之龙,毫无羁绊地实现自己胸中的抱负。
不像其他红巾军将领,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來,陈九四读过很多书,还做过县城里的书吏,因此想得事情远比其他人深,然而,大多数时候,他一些想法,都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包括最亲密的两个同伴,赵普胜和丁普朗,都很少对他的观点表示赞同。
这令他更显得形只影单,即便在红巾军上层的庆功宴上,也经常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好在他的师伯,天完朝的丞相彭莹玉欣赏他的聪慧多谋,并能理解他的担忧,所以一直对他委以重任,包括这次暗中联络朱八十一,都派了他跟另外两个得意弟子,赵普胜和丁普朗一道前來,(注1)
“你性子太傲,跟那朱八十一恐怕很难说到一处,所以这次去淮安,为师让普胜做主使,但他的性子,又过于敦厚,所以还需要你在一旁多多帮扶他,一定要谈出个对咱们有利的结果來,否则,万一姓朱的受了刘福通的蛊惑,跟咱们划清界限,咱们的日子,就愈发艰难了。”想起临行前彭莹玉的叮嘱,陈友谅忍不住又摇头叹气。
照自己先前观察到的情形,朱屠户受刘福通的蛊惑,恐怕不太容易,然而想让朱屠户倒向天完王朝这边,恐怕也是白日做梦,此人分明准备推行一套前所未有的东西,既不同于蒙元朝廷,也不同于刘福通,更不同于天完帝国,虽然到目前只现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但陈九四相信,前三方中任何一方,都无法接受这种改变,换句话说,朱八十一如果想坚持他自己这一套,只能自立门户,这是早晚的事情,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又叹什么气啊,要我看,你就是心思太重。”白脸赵普胜跟过來,抱着陈友谅的肩膀安慰,“咱们都是武将,想那么多干什么,大事情上,有师父、倪太师他们把握着,咱们看得再远,还能强过师父去,行了,放轻松点儿,等会儿还得跟淮安军的人打交道呢,你这幅脸色,可是容易让人家误会。”
“这你大可放心,我陈某人再不懂事,也不会当面让此间主人下不來台。”陈九四横了赵普胜一眼,轻轻挣脱,“况且你刚才不说过了么,养活六十万张嘴,不是件简单事情,弄不好,朱屠户正盼着天上能掉粮食呢,咱们现在來,正好是雪中送炭。”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朱八十一如今果正为扬州城的事情头大如斗,六十多万人,每人就算每天只给两碗粥喝,也得七八万斤粮食,况且如今正值会江北地区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长时间吃不饱肚子,肯定会有老弱捱不过这个冬天,而因为看不到希望,难民当中那些身强力壮的年青人,也会变得越來越难以控制,据张九四和王克柔俩人报告,眼下扬州城的废墟中,已经有很多游手好闲者开始从其他难民手中抢掠仅有的一些衣服和财物,并且存在愈演愈烈的趋势,如果不加以妥善解决的话,弄不好,一场规模不小的民变就会发生。
这回,他们造得可不是大元朝的反,而是直接将刀锋指向了淮安军,淮安军无论是镇压,还是让步,都会落个灰头土脸。
而妥善解决,谈何容易,把那些带头欺负人的家伙处以极刑,只能起到一时威慑效果,长时间看不到希望,就会有更多的人跳出來,铤而走险。
张明鉴等人所点起的大火,不但毁坏的是几万间木屋,几百间雕梁画栋,他一把火,烧掉扬州城中绝大部分人的活路,那些在乡间有亲戚的,还可以考虑去投奔,捱过一段时间,然后找机会东山再起,那些纯粹的城里人,根本看不到未來在何方。
不像徐州、宿州等地,城中人口少,周围还有大块大块的农田,只要把农田的原主人,蒙古和色目老爷驱逐,就可以将土地分给流民,扬州城的独特之处在于,城周围根本沒有那么多的无主之地,即便全都充公,城里的百姓每家也分不到多少,并且城中的绝大多数百姓,根本就不会伺候庄稼,让他们去土里刨食儿,还不如直接把他们推河里淹死。
换句朱大鹏那个时代的话來说,元代的扬州城,就是一座超大规模的工商业城市,依靠商业、船运、瓷器、漆器和大规模的纺织作坊,就能养活起上百万人,而现在,所有店铺和作坊都被张明鉴给烧了,码头上的船只也都被两个蒙古王爷卷去了庐州,留下的只有一片废墟,自然是百业凋零,大伙想给人帮工,都找不到雇主。
“要不我现在就提兵去江南走一遭。”人被逼急了,就本能地想铤而走险,朱八十一自己也是如此,与扬州一水之隔,就是镇江,如果能杀过去,抢下一块落脚地,自然就能安置下足够的难民,也能从朝廷的官仓里抢到一些粮食应急。
“不可。”话音刚落,逯鲁曾和徐达二人同时站出來反对,“距离淮安太远,弹药供应很难跟得上。”
“江南冬天多雨,雨天与敌人交手,等于以己之短,击敌之长。”
二人说话的角度不同,却都打在了淮安军的最关键处,火器的威力虽然巨大,但缺陷也一样明显,首先,其对后勤的依赖,是原來的数倍,沒有了火药和弹丸,火枪和大炮,威力都抵不上一支白蜡杆子,而火枪、火炮所用的弹药,眼下只有淮安的才能出产,距离越远,运输的难度越大,每次补给所需时间也成倍增加。
此外,沿江地区,冬天一场雨下半个月,是很常见的事情,沒有了火枪火炮,淮安红巾的战斗力就至少降低一半儿,在刚刚经历了数场大战,几个月沒得到有效休息的情况下,再冒险对江南发起进攻,无异于让弟兄们去送死。
“末将以为,我军眼下不宜,将战线拉得太长,首先是补给困难,其次,从前一段时间的情况看,我淮安军的火器战术,有很多问題,帖木儿不花叔侄均无拼命之心,所以我军才能势如破竹,而万一遇到一个知兵,且勇于拼命的,这场仗,未必像以前那么容易打。”沒等朱八十一做出反应,刘子云迅速上前补刀。
注1:天完政权设有莲台省,相当于蒙元的中书省,彭莹玉为莲台平章政事,地位等同与丞相。
注2:李密带着王伯当投降李渊之后,因为他在瓦岗旧部中影响力太大,很快就受到了李渊的猜忌,不得已再度叛逃,被唐军追上,与王伯当二人一起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