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來的暴雨,将盘桓于江南多日的暑气,彻底给洗了个干净。
太阳立刻变得温和了许多,从北方出过來风,也带着丝丝缕缕干爽清凉气息,读书人开始摇着扇子,结社酬唱,以文会友,为自己的将來谋划出路,商贩们也趁着老天爷给面子,赶紧将各类新奇货物摆在了店铺最显眼处,以图趁着客人们从门口路过时,能卖上一个好价钱,而十里八乡的农夫们,则趁着夏日还沒有完全结束,将时令瓜果从地里摘下來,挑到城内,给“贵人”们尝个新鲜,以换取一家人的口中之食。
安宁,祥和,有条不紊,若不是年久失修的官道上,经常有背着角旗的信差策马疾驰而过,百姓们真的忘记了,战争其实就近在咫尺。
徐寿辉、朱重八、刘福通、彭和尚,一个个大伙耳熟能详的名字,让达鲁花赤老爷夜不能寐,而老百姓提起这些人來,则各自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红巾军劫富济贫,好,大伙家里沒有隔夜之粮,当然不怕红巾军來劫,红巾军杀官劫狱,好,大伙家里沒有当官的,那些衙门里的头终日作威作福的老爷们死不死,关大伙何事,但红巾军占了一个地方之后,收钱收得比色目二老爷还狠,抢完了牲口还拉女人,就让大伙无法忍受了,即便在蒙古老爷的治下,好歹还有个规矩可循,你红巾军要说也是苦哈哈出身,怎么能做得比蒙古老爷还要恶毒。
唯一一个让大伙觉得恨不起來的,只有朱重九,倒不是这个屠户的形象比起其他红巾首领來,有多高大,而是他的一些做法,给江南各地带來了肉眼可见的影响,让绝大多数人都得到了好处,让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的存在对大伙有利无害。
且不说市面上越來越多,越來越便宜的淮扬杂货,如何给大伙带來直接的方便,自打淮安军遮断了长江,南方百姓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比一天好过,蒙元朝廷被隔在了千里之外,对地方上的很多事情都鞭长莫及,衙门该缴纳去大都的钱粮,也因为道路的中断,而都堆放在各自府库里,不再有任何人催逼,一等蒙古老爷们为了防御红巾贼,不得不通过地方豪绅之手,组建“义兵”,而地方豪绅为了避免底下人学着当年张士诚的样子,带着义兵造反,也不得不放宽了对民间的盘剥,一个个变得和善可亲,轻易不敢再抢男霸女,于是乎,在远离战场一些州县,竟然罕见地出现了几分盛世光景,从官府到民间,都处处透着安逸富足。
“要是朱屠户一直占着扬州就好喽。”难得吃上了几顿饱饭,百姓们心里自然清楚眼前的幸福生活因何而來,蹲在自家门口,一边喝着枣树叶子泡出來的茶汤,一边大声感慨。
“想得美,自古以來这杀官造反的,有几人能够长久,。”一名卖针头线脑的小贩子停住脚步,不屑地撇嘴,“他牛叔,趁着最近日子好过,赶紧买块淮布,把三丫风光嫁掉算了,要不然,哪天世道又变了,你哭都來不及。”
“我呸,造孽才买你们家的淮布。”牛姓庄户汉一听,就将嘴里的茶汤远远地喷了过去,“小门小户,谁敢穿那么细的面料,摸上去的确不错,被庄稼叶子一挂,就得出个大窟窿,实惠的,我还是买点儿棉花,让三丫头自己纺了自己织的好,虽然沒有淮布看着光鲜,好歹能穿个结实。”
“买棉花啊,我这有,我这有。”小贩子立刻接过牛大哥的话头,弯腰从鸡公车上搬下一大包棉花來,“上好的大食草棉,刚从雷州运过來的,用來纺纱织布,最好不过。”
“我呸。”牛大哥又狠狠呸了一口,转身朝自家院子里走去,“怪不得你天天给朱屠户下咒,原來就是为了多卖几斤棉花,作死吧你,小心哪天见了阎王爷,小鬼拔你的舌头。”
“哪是为了卖棉花,我是跟你实话实说,看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好赖呢,这么好的草棉,你不要,别人抢着要呢,棉花啦,上好的大食草棉了,,,又白又软的棉花了,,。”行脚小贩生意沒做成,也不生气,先追着牛大哥的背影絮絮叨叨地辩解了几句,然后扯开了嗓子继续兜售。
劳碌了一整天归來的乡邻们听到喊声,难免会停下來,看看他手中的货色,但大多数人都是只看不买,偶尔一两位手头宽裕的,也仅仅是买一根钢针,几轴彩线之类,临结账时,还要讨点儿添头,否则绝不肯将手中的铜钱放下。
“哎呀,我说刘爷,您就别再多拿了,统共才五文钱的生意,看看您,光麻绳就饶了一大卷子走。”
“李爷,李爷,您是我亲爷爷行吧,不能再拿了,您再拿,我就上吊了。”
“王爷,王爷,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您好歹地里能刨出粮食來,我可全指望这点针头线脑活着呢。”
“他叔,他二叔”
小贩自然不肯折本,张开嘴巴,不停的抱怨。
乡邻们听了,便纷纷哄笑道,“邵老二,谁不知道你做大买卖的,还在乎这点儿蝇头小利,麻绳再给扯上几尺,扯上几尺,我们白送你个西瓜吃。”
“真的。”那行脚小贩邵二喊了一整天,正口干舌燥,听到西瓜两个字,嘴里立刻变得湿漉漉的,说话声音也跟着变了调子。
“看你那个馋样,就像几辈子沒吃过瓜一般。”乡邻们见了,少不得又要笑着奚落几番,但笑过之后,就真的跑到井口旁,用辘轳吊起一个不知谁家放进去的西瓜,双手搬了过來。
大伙也不需要刀子,直接将西瓜用拳头锤裂了,掰成数份,然后蹲成一圈儿,脸对脸地大快朵颐,待解过了渴,则眼巴巴看着小贩邵二,等着后者说几段最新的传闻,以弥补乡间业余生活的贫乏。
小贩邵二早就跟大伙混熟了,知道自己该用什么來支付瓜资,便抹了下嘴巴,笑着说道:“刚才说朱屠户不能长久,是我信口开河,事实上,这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朱爷,朱屠户能兴旺发达呢,但凡事得从两边想,这自古以來,几曾有杀猪汉坐过天下。”
“那可不一定。”周围的百姓听了,纷纷出言反驳,“风水轮流转,当年刘三儿不也出身市井么。”(注1)
“那是唱戏的瞎编,人家刘三爷当年可是正经八本的亭长老爷,地方上有头有脸人物。”小贩子邵二立刻撇了撇嘴,高声卖弄,“况且,人家刘三爷当年是斩了白蛇,才得了大汉四百年的国运,那朱屠户从起家到现在,可曾有过什么神迹。”
“那,那生而知之,不,不算么,掌心,掌心雷呢,不是说朱屠户会打掌心雷,一挥手,就能炸死好几百人么。”众乡邻听了,顿时就觉得心中一凉,却依旧硬着头皮强辩。
“嗨,掌心雷是什么东西,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上月府衙的赵老爷在城头试炮,不也一炮糜烂数百步么。”邵二子站起身,双手在空中比比划划,“那炮弹我看了,足足有磨盘大小,里边装满了火药,轰的一下出去,半边山都炸烂了,何况是血肉之躯,早些年朱爷,朱屠户就是凭着这一招鲜,才得了淮扬,如今这招大伙都学会了,他再想像原來那样见谁灭谁,就不大可能喽。”
众人闻听,心里头顿时觉得愈发地沮丧,在他们心里,由一个杀猪的屠户做皇上,肯定比蒙古人强得多,至少,他知道什么叫苦日子,但小贩邵二的话,却让大伙无法反驳。
自古以來,除了痞子刘邦之外,大伙的确沒听说过哪个开国皇帝出身比朱屠户还要低下,而刘邦至少斩过白蛇,显过神迹,淮扬朱屠户,却连佛子身份据说都是假冒的,完全凡人一个。
如今朱屠户的掌心雷也被破了,他拿什么來横扫天下,城里的达鲁花赤老爷,万户老爷,还有乡间的各位地东,都联合起來要对付他,他即便全身都是铁打的,能撵得了几斤钉儿啊,。
“所以呢,大伙趁着现在日子好过,该娶给儿子娶媳妇就赶紧娶媳妇,该打发闺女出门子就赶紧打发闺女,好歹能让孩子们风光几天不是。”小贩子邵二见众人被自己镇住了,赶紧趁机开始推销货物,“你就是不为自己家的孩子着想,为了朱屠户那边能多撑几天,吓住城里的各位老爷,也该多买些淮扬货不是,从针头到剪子,还有淮布、淮棉,大伙买得越多,朱屠户手头越宽裕,他手头越宽裕,就支撑的时间越长,他支撑的时间越长,咱们的日子就”
不知道是前半段话起了作用,还是后半段话打动了人心,众乡邻们纷纷站起來,走向了他的鸡公车,挑挑捡捡,片刻功夫,就将上面的杂货给买走了一大半儿,当然了,该打的折扣必须打,该给的添头也必须给足,都是小家小户的,谁手头都不宽裕,你邵二子赚到了大头,总得给别人也留口汤水喝,否则,下次买卖还怎么做。
乡民们是朴素的,朴素的近于赤诚,他们是真心地希望,朱屠户能永远将长江切断,让蒙元朝廷,再也无法把手伸到自己家门口來,至于朱屠户和他的淮安军今后出路在哪,他们看不到,也基本不抱任何希望,自古上驭下,良使愚,贵驭贱,贤使不肖,乃不易天条,朱屠户再有本事,还能把头顶上的天空戳出个窟窿來,。
注1:刘三儿,汉高祖刘邦,元代折子戏里笑他出身低贱,通常称他为刘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