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留到现在还沒有离开扬州的,都是些心志相对坚定之辈,听郑玉说得慷慨激昂,纷纷大声附和道:“师山先生所言甚是,若流血,请从吾等始。”
“舍生取义,乃我辈之幸。”
“昔子路以死殉道,我辈幸随其后,必将名垂千古。”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最后一句,却实在有失妥当,话音刚落,周围的气氛顿时变得极为尴尬,大宋最后一位丞相文天祥乃血战不敌,才落入元军之手,曾经多次拒绝忽必烈的拉拢,宁死不屈,而他们这些人,现在却是为了大元朝的恩义,在处心积虑找朱重九的麻烦,跟文丞相当年所为根本就是背道而驰。
然而老儒郑玉毕竟为一代宗师,反应甚为机敏,发现众人的士气迅速下降,立刻清了清嗓子,高声补充道:“鲁斋先生有云,夷狄入华夏则华夏,我大元立国七十载,轻刑薄赋,兵革罕用,生者有养,死者有葬,行汉法,收民心,优渥养士,而那朱屠户虽托光复之名,却行颠覆之实,重小民而慢士大夫,好刑罚而轻仁德,其言其行,与禽兽何异,依郑某所看,他才是真正的化外蛮夷。”
“然,那朱屠户军中,就多有罗刹、色目之兵,也赤发碧眼,形如鬼魅。”伯颜手中、王翰等曾经在官场刚打过滚的人,立刻高声补充。
“其所行之事,从不见华夏史册。”
“故我等今日,非为朝廷,,乃求华夏万世之正统,千秋之大道,纵死,必流芳百世。”
“师山先生说得对。”
“身死而骨香,死得其所。”
“我儒者,知有君父,纵死,亦不与逆贼同车。”
“我心如铁,必报大元。”
众人纷纷接口,为自己的行动寻找天然正义性。
虽然他们叫喊的声音极大,但比起先前來,毕竟气势还是弱不少,那老儒郑玉见状,知道不可再久拖下去,赶紧趁着大伙的心气还沒完全降到底的时候,开始分派任务,“守中,汝家乃江左望族,人脉颇丰,这前往徽州广邀同道之事,就拜托汝。”
“敢不从命。”伯颜守中立刻心领神会,飘然下拜,然后大笑出门。
“原吉,汝乃两江名士,可否往长洲一行。”目送伯颜守中的背影离开,郑玉又将目光转向前几天刚刚吐过血的老儒王逢,大声询问。
“正,正如吾愿。”老儒王逢支撑着快散架的身子,喘息声中透出几分悲壮。
“子义,你可愿速往杭州一行,遍邀儒林同道,共襄盛举。”郑玉冲着他点点头,然后又找上了來自嘉定的名士王彝。
这种氛围下,谁还敢推辞,当即,名士王彝就做了揖,慨然答应道:“必不负诸君所托。”
挥手跟他告别,郑玉又趁势打铁,连珠箭般点了其他人,“耀祖”
“不羁山人”
“阳江散人”
“半坡居士”
凡是被点到名号者,无不做出壮怀激烈模样,发誓回去一定要召集充足的儒林正义之士,与朱屠户不死不休。
刹那间,屋子里又弥漫满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味道,原石先生郑玉擦了擦泪眼,继续给将余下的人分派任务,或者继续持笔为刀,在《春秋正义》等报纸上,继续征讨青丘子小儿;或者外出打探消息,摸清朱屠户的具体行程和淮扬官府的最新动向;或者放弃前嫌,去拜访已经“从贼”亲朋古旧,看看能不能以三寸不烂之舌,劝得对方翻然悔悟,或者去拜访淮扬当地不得意的士绅才子,收集朱重九倒行逆施的铁证
正所谓盛名之下绝无虚士,这些人学问做得好,智力和行动能力也相当出色,凭着过去的经验和人脉,如水银般四下渗透开去,开始悄然酝酿一场风暴。
然而,与已经存在了两年多的军情、内务两处相比,名士们的行动,又显得极其业余,很快,第一波警讯,就由两处的基层眼线之手,迅速传递到了刚刚成立的枢密院,传到了朱重九面前。
“这是什么鸟事儿啊。”朱重九将被陈基、张松两人归纳总结过的情报仔细翻了一遍,满脸郁闷地抱怨,“他们又不是淮扬人,老子以什么为治国方略,他们管得着么。”
“主公请慎言。”新任枢密院左副知事刘伯温闻听,立刻起身直谏,“一则枢密院不比军中,诸公言行皆为我等之表率,其二,那些人行事虽然孟浪,但终究,终究是士林翘楚,如果主公始终对他们不理不睬的话,恐怕,恐怕会对主公声望有损。”
“我搭理他们,他们就会说我的好话么,未必吧。”朱重九看了他一眼,耸肩冷笑,“再说了,他们一边骂着我是贼头儿,一边给我上书议政,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么,要上书,他们也该去找妥欢帖木儿和张士诚才对。”
“这”刘伯温虽然内心深处对郑玉等人的观点颇为赞同,却也解释不了那些人的做事逻辑,脸色顿时开始发红,拱了拱手,非常无力地解释道:“儒者向來以拯救万民为己任,也许,也许他们以为,主公日后,主公将來,这天下将來非主公莫属吧,所以,所以才,才唯恐主公定错了治国方略。”
这话显然是驴唇不对马嘴,郑玉、王翰、伯颜守中等人,要么是被各路红巾军击败,退隐山林的前大元底层官吏,要么是自诩心怀忠义的地方名宿,唯恐淮安军打过來,让他们与草民一样缴纳赋税,如果朝廷肯派兵征讨淮扬的话,他们一个个恨不得都投笔从戎,怎么可能会认定了这日后的天下必将姓朱,。
当即,枢密院右知事刘子云便站起來,笑着反驳道:“伯温,虽为儒林一脉,你也不能对他们回护过多,这些人分明是欺软怕硬,知道主公不会拿他们怎么样,才由着性子折腾,若是主公早抓几个,当众打得他们屁股开花,这股子歪风早就刹住了,岂会拖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