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宫军首领离去不久,当今天子忽然转身面对书房侧窗,提升声音说道∶「唐池,你进来!朕知道是你!」
久久,不见动静。
握紧拳头,再松开,彖站起身向侧窗行去。
窗户被打开。
果然,窗外立了一人。此人双目呆滞,嘴唇紧咬,破皮的地方已经渗出血液。
「唐池,你进来!」彖面对此人命令道。
麻木了么?叫唐池的男人过了半晌才缓缓摇了摇头,向后退了一步。
轻轻呼出一口气,「你什麼时候来的?」当今天子脸上出现的是什麼?愧疚还是焦躁?
「在我……还是我的时候。」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男人笑得凄然,「我不应该来的,这样我至少可以作梦骗骗自己……」
伸出手臂,脸上露出梦幻似的表情,「我在作梦……对不对?人家常说梦中会出现人平日最为担心的事情……我一定是在作梦……一定是!」男人转过身跌跌撞撞的向什麼地方行去。一边走一边不停的说∶「我在作梦……我在作梦……」
「唐池!你给朕站住!」眼见喊不住他,盛凛帝当即从窗子里跃出,追赶唐池的背影而去。
皇上?唐大人?宫中侍卫们瞪大了眼睛。只见唐大人施展轻功在前跑著,皇上他……竟然在后追著?这是演的哪出戏?呃,要……帮忙吗?侍卫们面面相觑。
这里是……
郁荣宫!唐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气胡涂了吗?彖随著唐池的背影跃进郁荣宫中。
一进此处,那种奇异的氛围就让当今天子有著说不出的厌恶。每个角落、景色看起来都好像很熟悉,可偏偏脑中没有任何回忆浮现,就好像……就好像他看到唐池时的感觉。
对了,唐池呢?他人藏到那里去了?
环视四周,一片凄乱和败落,到处都不见那人的身影。
朕当初应该遵守父皇的遗言把这座宫殿烧掉的,真不明白朕为什麼会把它留下来!
对自己当初的决定皱皱眉头,彖开始环绕宫殿四周,注意人的气息。
然,彖侧头望向左手边的假山群。这座假山群大致占了整座宫殿花园的一半。从形状和质地上不难看出当时这座假山群花了多大的手笔,只是如今人事全非、无人整理的原故,假山上长满了乱草、野花和矮小的树木,看起来实在不像华丽的皇宫中应有的风景。
就是这座假山群里传来了微弱的呼吸声。
彖寻声小心的寻找过去。转了一圈,竟没有发现人在何处。
奇怪,朕明明听见声音是从这里传出的。不信邪,转回头更加仔细的寻找著,同时竖起耳朵注意听著动静。寻来找去,终于把目标确定在最中间的一座假山上。可是,他只听到假山中传来的呼吸声,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想喝唐池出来,可又怕把他再气跑。不甘心的,彖一寸一寸检查著这座假山,想看它暗中到底藏了什麼机关。一盏茶过后,终于给他发现了这座假山的秘密——山中竟还有一座山。如果他没有跃到顶端去看,还真发现不了。
从假山顶上跳下,这下他看见了。
他看见让他久寻不著,担心他气得会做出什麼傻事的侍中郎正窝在山洞里,睡得正香。
当今天子走到山洞边正想发火,瞬间他感到了有什麼不对头。唐池的脸色太苍白、呼吸太微弱!怎么看都不像是自然睡著的样子。
「唐池……」轻轻叫唤著,手指搭向他的脉门。
不到一会儿功夫,彖脸色大变,伸手迅速把沉睡中的唐池拦腰抱起,腾身飞速向宫内奔去。
「太医!去给朕把太医都叫来!」还未到达未央宫,盛凛帝已经吼出命令。听到命令的太监、宫女飞一般的向太医院跑去。
一进未央宫,彖怀抱唐池直奔龙床。到达床边,小心翼翼的放下怀中人。坐到床边,焦躁的用左手无名指不停敲打右手手背。
「太医呢?太医怎么还不来!」皇帝耐不住心中莫名的焦躁,站起身放声对侍候的人吼道。
侍候的人全部跪下,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来了来了!皇上,臣等赶到!」随著声音,几位较为年轻的太医已经各提药箱,气喘吁吁的跑进未央宫,见到皇上就待跪下。
「免了免了!都给朕过来看看唐大人怎么了!封十,你先诊断!」盛凛帝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太医们不要多礼,命令太医之首的封十首先上前诊断。
「是,臣遵旨。」暗中叹一口气,不知池儿又怎生得罪皇帝,被皇帝折磨成啥样了。担心师侄的安危,赶紧上前搭脉观色。
逐渐的,封十的脸色越来越凝重,除了切脉,他又翻开唐池的眼皮看了看,开他的牙关看他舌头的颜色,小心翻过他的身体,敲敲他的背心听里面传来的声音。
一炷香后,封十结束诊断站起身。
「唐池怎么了?为什麼他的脉象那么奇怪?他怎么会突然睡著了?」彖急切地问道。
「这个……臣暂时不敢断定,还请其它大夫一起确诊。」封十躬身施礼。
在盛凛帝的示意下,包括刚刚赶到的老太医,共六位太医为唐池做了诊断。诊断后,太医们凑在一起商谈各自诊断结果,推断唐池的病情和身体状况。一盏茶后,太医们作出了一致的结论。
封十站出,「咳,臣敢问陛下,唐大人适才是否受了什麼大的刺激,或是发生了什麼让他伤心欲绝的事情?」
彖冷下脸,走到床前坐下。
「你们的诊断结果是什麼?」
「陛下,臣等必须知道病因,才可做下结论。」为了乖侄儿一条命,封十也不在乎顶撞当今圣上。
「两者……应该都有。」彖闷闷的作出回答。
封十心中说了一句果然如此,点点头说出太医们的诊断∶「据臣等诊断,唐大人乃是受到什麼强烈的刺激后,心神不能承受,导致血脉上冲,气血不宁……」
「是。简单说,唐大人昏睡的原因在于神志大受刺激,心神不稳,身体精神两方皆无法承受负担,故而才会突然昏睡过去。」就像他小时候被他嬷嬷抱到师兄那里求救时一样,虽不知当时他小小年纪受到何等打击才会变成那样,但现下我完全可以肯定,池儿会再次陷入昏睡逃避现实,—定和你这个做皇帝的有关。
「可有医治的办法?他会何时醒来?」皇帝看著床上昏睡不醒的人问道。
「保住他的心脉,等他自然醒来。」封十回答道,顿了一顿,「皇上,依唐大人现下的心身状况已不再能承受任何大的打击,如果皇上不想失去唐大人这样一位好臣子,还请皇上……」
宫中流言传播得相当快。不到顿饭功夫,皇上为了侍中郎唐大人传来太医院全部太医会诊的事,已经传进了宫中每位大小人物的耳中。
坤南宫。
「娘娘,皇上也真是的,您身为嫔妃之首的贵妃娘娘,被奸人毒害卧床不起,也不见皇上请来太医院所有太医为您会诊。唐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侍中郎,凭什麼皇上要对他那么好!而且听人说皇上还一路把他抱进未央宫的龙殿呢!唉,奴婢想想真地为您感到不值。」
「一个贱囧囧而已,以後不准拿他和本宫相比!」
「娘娘息怒!奴婢再也不敢了!」
太和殿。
「听到流言没有?哼!就知道彖小子放不下那个玩臣!还偏要说,『皇上已经对他失去兴趣,所以这段时间才会对他不假颜色』什麼的,现下知道了吧,那唐池在皇帝心中重要得很呢!本来想好的计策也被彖小子识破,哀家看他根本就没意思想要为珍妃废掉唐池。」
「太后,请不要再说了,云儿已经知错。这次蜃儿绝对不会手软,定要那一男1.女翻不了身!」
「珍妃那女人是不是真的很相信?别到时候反被别人倒打一耙。」
「云儿有自信。她从异国他乡过来,也没有亲朋好友在身边,加上嫔妃们都拿她作气,咯咯,我只不过对她好一些,为她说了几句好话,她就把我当成闺中知己了。唐池的事,还是云儿我告诉她的,她也来找我商谈过好几次……」
「既然如此,要收拾她似也简单,要收拾早收拾,不要等她有了身孕,坐上皇后的宝座,到时就什麼都迟了!还有,这唐池留著也是祸害,得想个办法一石两鸟,可有什麼好计策?」
「云儿还在考虑,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尤其要骗过鬼灵精的皇上并不是那么容易。」
「嗯。哀家知道了,早点回去吧,免得别人生疑。」
「是,云儿告退。」
不久,太和殿中传来了男子的声音∶「臣见过太后,太后千岁。」
「卿家平身。哀家问你,那事你处理的如何了?」
「禀太后,皇上把刘喜得藏得太深,除了一、两个人知道他的下落以外,臣没有办法探出他的下落灭口。而且,就算查出,臣也担心会不会是皇上布下的圈套。」
「这可怎么办!如果刘喜得招供,哀家岂不要被他牵连?你无论如何都得想出法子闭上他的嘴巴!」
「是,臣会尽力。也请太后做好打算。明日臣便出宫去见丞相大人,和他会报这几日宫中发生的大小事情。到时,臣会把丞相大人的口谕带回。」
「知道了,辛苦你了。」
两天两夜后,唐池从昏睡中清醒了过来。
睁开沉重的眼皮,朦胧中感觉身边似还躺了一个人。
「彖……皇上?」沙哑的声音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几乎是立刻的,盛凛帝的双眼睁开,翻身而起望向身侧。
迟疑著,「池……你醒了?」
「啊……」唐池不明所以的点点头,随即脸上露出不知是疑惑还是伤感的表情,「您怎么来了?」珍贵妃不是刚中了毒,你现下不留在她的身边没关系么?
「朕……想你,所以过来看你,」彖小心留意著他的表情,不知他会有什麼样的回应。「你可感到身体有什麼地方不适?」
彖今天怎么会这么在意我?好久没有听到他如此温和声音的唐池,心中荡起一阵阵涟漪。小小的福祉让他快乐的想要微笑。
努力想要撑起身体,被旁边伸过来的手掌扶住,唐池傻掉。仰起头望向怀抱他的男子,眼中带著受宠若惊的不安。
「你……你身体不好,咳咳,你已经毫无知觉的睡了两天。太医说,你醒来后需要休养。」天子的心情相当复杂,几乎不忍心去看唐池的眼睛。
「我睡了那么久?我又喝醉了么?」唐池以为自己醉酒昏睡了两天。
「是……啊!醉成那样,把朕吓了一跳,还以为你出了什麼事。呵呵……」你,刻意的把它丢在梦里了么?
「对不起!我……我……」唐池不好意思地笑笑,低下头,「我感觉作了好长一个梦,梦中我清楚地记得所有发生的事情,可是一醒来,我就什麼都不记得了,只是模模糊糊觉得那是一个不好的梦……」
双臂一紧,把人收进怀中,为他盖上丝被。
「既然是恶梦,忘记也罢。不要去想它了。」彖拥著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您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否则你为什麼会突然对我这么好?借著体势,唐池偷偷摸摸地小心转过身体好依进对方的怀里,感受那难得的温暖。
彖把手指插进他的发中,缓缓梳理著,看著他的眼睛,既像是告解,又像是在发愿的说道∶「池,朕今后绝不会怀疑你。也绝不会再像前段时间一样对你。朕现下总算知道,你……对朕真的很重要,很重要!朕……不想失去你。」
「今后?难道您以前……」
「池,你饿了么?朕让人送膳食进来。」彖起身打断了他的问话。
在彖背过身的一那,唐池脸上微微泄出了一点痛苦的颜色。但在彖转回头来的瞬间,他已经把表情收藏好。我也想忘啊!可是昏睡并不能带走我的记忆,如果可以,我早在第一次昏睡时就把你遗忘,也不会落到今日的田地。
皇上对唐池的态度改变了,几乎每个人都能看出他对唐池的不一样。唐池恢复了禁卫军首领的身分,表面上他依然还是他,可是明眼人却看得出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沈默。
盛凛帝也感到了他的改变,首先就在于从来不会拒绝他的人,如今却躲避著和他同床共枕的机会。夜晚去找他,也会被他说身体不适而拒绝。想要用强、想要命令他满足自己,可是那件事情却让他对他有了愧疚的心理,以至於无法对他过于强硬。
心中想要满足的渴望,让他每次看唐池的眼光都像是要把他吃了一样。后宫的女子让他越来越不满意,渴望唐池的心情日渐加强,逐渐的彖越来越不想控制自己。
太医院,药局。
唐池坐在地上帮助封十整理著药物。自从他再睡醒来后,他又开始像以前一样经常出人这里。
闲聊著一些药物常识和病理,封大夫把话题逐渐带到了皇帝身上。
「池儿,那日到底发生了什麼事情?不能告诉师叔么?是不是皇上又对你……做了什麼?」
唐池停下手中动作,隔了一会儿才不答反问道∶「您不觉得我恶心吗?不会觉得我败坏门风?不会觉得……」
「池儿!」封大大伸手按住他放在膝头上的左手,「不要这样说,我知道你不是自愿的,这件事怨不了你。」
唐池摇摇头,自嘲的一笑,「您猜错了。侄儿从头到尾都是心甘情愿,而且动情的人也是我,不是皇上。他会睡我,不过是我比较能让他满足而已,落到如今全都是我自找的。」
「师叔,您想骂就骂好了,我……已无脸回去见师父。」平静的,第一次和别人说出了心中的罪恶——他需要倾诉。
收回手,封十愣住。他一直以为是皇上强迫唐池,唐池为了愚忠才会留下。没想到……
「那日,我偷听到他从来没有信任过我,对他来说,我也只不过是一粒子中棋子,想丢就丢、想留就留。」
「我一直以为他对我就算没有相同的感情,至少所有人中他最信任的应该是我。我罔顾忠义廉耻、塞上耳朵、闭上嘴巴留在他的身边,只因为我以为只有我才是他真正的贴心人,只有我才不会背叛他,以为……他需要我。我想保护他。」捡起地上一根细长的药草,慢慢在手上缠绕。
「但是这一切只是我以为……也许在他眼中,我从头至尾只是一个自甘下贱,随时可以张开双腿侍候他的……奴才而已。」
「池儿,别这样说自己。」封十的心在痛。池儿,你是怎么忍到了现下!「我不想评论你的行为,也不想知道你对皇上的感情。我只知道,你是我可爱的侄儿,是我那孤僻的师兄最爱的囧囧,我和你师父都不想看到你伤心。」
「走吧,离开皇宫,去找你师父周游天下。你忘了你小时候一直期望的,就是能和你师父一起行脚天涯么?你忘了你说你要编出一本最完善的药书吗?走吧,离开皇上,离开这片不适合你的地方,出去重新找回自己。」
唐池举起手指,「师叔,您看,这就是我。我自己把自己缠绕了起来,我明知道被缠紧的自己会变成怎样,可是我还是做了。」使劲绷断缠绕在手指上的药草,把它扔开。
「我会走,但不是现下。他对我不仁,我不能对他不义。现下他身边尚有敌人虎视眈眈,内部也有奸细,我不能也不想现下离开。等所有事情了结,等他坐稳皇位,我会离开皇宫,选择……忘记他。就让这段荒谬的感情有始有终吧。」
「我已经品尝到了什麼是心痛欲绝的滋味,剩下的这段日子就算有痛,也不会再伤到我了。」
唉,池儿,痴儿,到了那时希望你真的能放下所有一切,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