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难为水

——我将你的背影留给我自己,却将自己给了你。

小铮安分守己的将养了一段日子,也不怎么说话,梦华只顾安心读书。等到小铮伤势一好,又恢复往昔的欢蹦乱跳,快言快语,与梦华之间依然无所顾忌,他才放下心来,想到小铮究竟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他又记起自己要送小铮的东西一直没有机会给她。

这日清早,趁着小铮刚吃完早饭,还没有跑得无影无踪,梦华赶紧来到她的房间,将一个不大的包裹放到桌上:“小铮,送给你的。”

小铮嘴里问着:“是什么?”却等不得梦华回答就自己动手撕开包裹,只见包内是一对精钢打造的梅花袖箭,比一比,长短恰巧适合自己的小臂,掂一掂,精巧轻便,不为累赘,另有两只白鹿皮箭囊,各插有一十八支钢头竹箭,囊上有钩簧,可以牢牢挂在腰间,也能轻易取下,箭上没有记号,然而箭筒和箭囊上各自镶嵌着一个宛如印章的钢制小字“铮”。小铮欣喜若狂的盯着这堆东西,恨不得抱在怀里挨个亲个遍,她不停的大喊:“太好了!太好了!我早就想要了!”

梦华颇感安慰的说:“这是我上次出门会友带回来的,一直没有机会送给你。”

小铮没在意他说什么,仍旧独自沉浸在狂喜中,忽而收住笑容,疑虑的问:“那,你给静姝送什么礼物了?”

梦华笑了:“什么也没送。我本来就是出门办事嘛,没想着要给每个人都带礼物啊。只是我恰好结识了一位懂得铸造锻打的朋友,别人都不相信他会这门手艺,一定要他当场演示,我记得你一直想要一副袖箭,却始终没有遇到称手的,我就特意请他为你量身打造了这一套。你喜欢吗?”

“喜欢!喜欢!我太喜欢了!还是林大哥你最了解我!它简直跟我在梦里梦到的一模一样!有机会我一定要当面好好拜谢那位老前辈!”小铮说着,已经迫不及待的抽出一支箭压入箭筒,又将箭筒缚在臂上,举起手来正在想着要打哪儿。梦华慌忙抓住她的手臂:“姑奶奶,你可别在屋里头练。”小铮连连点头:“对,对。”转身抱起那包东西就往外跑,梦华追着她喊:“也别在咱家花园里!你刚开始练,准头还不够,河边地方开阔,没有人……”他也不知道她听清没有。梦华有点后悔,又十分害怕,心想万一她拿着自己送她的袖箭惹出点祸事来,老爷非扒了自己的皮不可,不过他还是很欣慰自己到底能够帮小铮成全她的一份心愿。

又过了数月,梦华年满弱冠,林老爷恭肃诚恳的请来方圆周边的文士长者,为独子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冠礼,其间再次谆谆叮嘱他一番为人的道理。

礼后,林陈二位老爷来至内厅,心中都感慨万千,陈老爷先道:“一晃二十年,宛如白驹过隙。还记得当初接到林兄来信,说嫂夫人诞下一男,彼时小弟尚未娶亲,心中不胜艳羡。后来内子育有一女,多年未能出男,内子心中常怀内疚,小弟便劝她有女恰是巧事。”

林老爷自然心照不宣,叹息道:“贤弟并无体会教养男儿的辛苦。梦华自幼淘气贪玩,为了他,我连官也不做了,搬回这民风淳朴的乡间,一心课读,又怕他学有偏失,特意延请武师,令他身心兼修。这些年来,他所挨棍棒少说也有几百顿了。虎毒尚且不食子,愚兄又岂会不知怜惜亲生骨肉?他疼在身上,父母疼在心里。我们林家数代单传,到我这里又是只得梦华一个男子,成材与否还是次要,唯独怕他沾染歪风邪气,不能成人啊!”

陈老爷安慰道:“是林兄过虑了。梦华文武全才,德智兼备,是难得的堂堂男儿,如今听闻他又结交数位良师益友,他日必能成就栋梁。”

林老爷欣慰的笑着:“惟愿如此。你我二人无论居官长短,终究只是一介无权无势、无足轻重的笔墨文人,当年我们亦曾心怀大志,如今也只剩弄孙之盼。而今天下虽无外侮内乱之忧,黎民却始终难得安生,但愿后辈青年能够思国思民,再成一番宏图大业。”陈老爷颔首不语,林老爷心知有些话需要自己先开口,便道:“下月,静姝也满十八岁了吧?”

陈老爷点头长叹:“是啊。好在静姝从小听话懂事,无需我们夫妻二人操劳过多。”

林老爷忆及往事,面露微笑:“那两个孩子初次见面的情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以前梦华最喜欢捣乱打架,不管男女长幼,没有不被他欺负的,唯独一见静姝就变得唯唯诺诺,连句玩笑话也不敢说,每次静姝一皱眉,他就垂手站在那里,什么也不敢做。梦华能够改掉许多坏习气,今日勉强成人,还要多亏令千金的功劳啊。”陈老爷连连笑着摇头,林老爷又说:“等静姝过完生日,就把他们俩的事定下来吧。虽然二人都不算年长,但也足以婚配,况且他们早就情投意合,也不必再斟酌犹豫。咱们两家住得这样近,弟妹心里也不会舍不得女儿吧。”

下面的话题便转入订婚、成婚典礼的细节上面去了。

几日之后,林老爷将儿子叫到面前,板着脸说:“梦华,我跟你陈伯父已经商议好了,下个月便为你和静姝定亲,半年之内举行婚礼。”

梦华自然惊喜万分,心里顿时乐开了花,脸上却诚惶诚恐,连忙毕恭毕敬的回话:“孩儿年龄尚幼,学业未精……”

林老爷不耐烦的打断他,严厉的说:“如此说来,你是不做家室之想?还是你对静姝不满?”

梦华慌忙摇头,只得低着头说:“孩儿但凭父母安排。”

林老爷冷笑一声:“就你那点小心思还能瞒得过谁啊?如今你俩离得近了,与其等你们做出私传暗表,海誓山盟之举,不但败坏门风,还会教坏小铮,不如索性明媒正娶,了你的心事。”梦华连连口称“不敢”,老爷又训道:“你尚且年轻,理应志在四方,不可一味沉溺闺房私情。好在静姝知书晓理,聪慧贤良,不但不为连累,反而能够时时匡正、辅助于你,得妻如此,也是幸事。男儿总该先担家室之责,而后才更能知晓以天下为己任,你有家,天下之人皆有家,天下不宁,人人无法安居其家……”林老爷又长篇大论起来,梦华的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老爷连说了几遍:“你去吧。”他才恍然大悟,低着头,慢慢走到门外,以为老爷看不见自己了,乐得在空中连翻了几个跟头。

定亲之事渐渐传开,两家人甚至已经开始准备婚礼杂务,惟有小铮懵然无知。自从她得了袖箭,便一心一意演习钻研,她本来最喜欢暗器,趁着兴起,又千方百计搜罗来各种形状的飞镖飞石飞针飞钉,每日早出晚归,独在空旷无人之地,玩得不亦乐乎,况且小铮本来就对家长里短的俗事不甚上心。

终有一日,小铮从河边直接去陈家,见他们院里又堆着许多箱笼,十分惊讶的说:“你们又要搬家?”

一个仆役笑着说:“这些是聘礼。”

小铮还没明白过来:“聘礼?”

“对啊。你家少爷和我家小姐今天定亲,这些都是你家老爷送来的聘礼。”

小铮恍如晴天霹雳,撒脚如飞就往家跑,正在前院遇见梦华,也不管周围又没有人,一把抓住他,心急如火的问:“林大哥,你说过,你跟静姝没有定过亲!”

梦华慌乱的看看四周,急忙好言好语道:“你问我的时候,我们确实没有……只是今天才……”

“你……你要娶静姝做你妻子?”

梦华努力挤出笑容来:“是啊,你不是也一直很喜欢静姝吗?还是……你觉得我配不上她?”他本想开一个玩笑,可是小铮眼中含着泪,一把推开他,头也不回的跑回屋里。梦华看了看周围的人,低下头,一咬牙,还是决定去找小铮。

来到小铮的房间,只见她正在疯狂的翻箱倒柜,床上摊着一张大包袱皮,她把自己的衣物一股脑的堆在上面,梦华连忙拦住她问:“小铮,你要干什么?”

小铮推开他:“我要去找师父!”

“你今天就要走?”

“对,越快越好。”

“为什么?就算我成了亲,这里以后一直都是你的家啊。”

“我很想师父,我要跟他继续学本领,而且我答应过他在这住一些日子就去找他。”

“可是,难道你不想等到……参加过我的婚礼再……”

“你想要我参加你的婚礼?”

“是啊,就算不是为了我,也是为静姝。你和我在一起都有九年了,你认识静姝虽然没有那么久,可是你们俩的感情也很深啊,毕竟每个人一辈子只有一次婚礼,如果你不参加,我们俩都会觉得非常遗憾。”

小铮扔下手中的东西,深沉的望着梦华,悲伤的说:“你真心希望我参加你的婚礼?”

梦华认真的点了点头:“我是真心的。”

“好吧。”

定亲之后,林老爷便不许儿子再和静姝见面,梦华也安下心来发奋用功,以便让父母放心。小铮不再练武,总是在陈家和静姝在一起,看她刺绣、读书,互相讲述各自小时候的经历,偶尔也偷偷说起成亲的事来。静姝既没有欣喜若狂,也从不故作无谓,她的脸上洋溢着平和然而真挚的幸福和憧憬,小铮觉得她端庄秀美宛如仙子。小铮从没对静姝说起自己打算要走。

婚礼那天,看着喜气洋洋的新郎官,小铮满面笑容的敬了他一杯,自己也一饮而尽。梦华诚心实意的说:“小铮,谢谢你。”

次日清晨,当那对恩恩爱爱的新婚夫妻恋恋不舍的打开洞房大门,静姝先是惊叫一声,梦华赶忙过来看,一见门上插的飞镖和镖上钉的纸条,他就明白了,纸上只写了三个字:“我走了。”

静姝急切的说:“是小铮写的?你快去找她!”

梦华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让她走吧。她还这么年轻,慢慢的,她总会把我忘掉。”

小铮一路咬紧牙关,终于来到师父面前,立刻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说:“师父……林大哥……他……他……他已经……”

华老头见她来得突兀,又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心生不安,忙说:“小铮,你先别哭,有话慢慢说,梦华到底怎么了?”

“他已经成亲了!”小铮“哇”的一声扑到师父怀里,泪如雨下。

老头放心的笑起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我还以为他……唉,不过男人娶了媳妇,也就离那一步不远了……乖孩子,别伤心了,你还这么小,以后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从此之后,小铮陪着师父走南闯北,遨游江湖,见识了人情百种,世态炎凉,她愈发潜心习武,更帮着师父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华老头时常感慨世风日下,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并没有见到这么多蛮横无理的恶人暴行。

终有一日,小铮说自己已经忘记了林大哥,老头便说“忘了就好”,可是小铮又说自己一定要回文贤村再看一眼,倘若永远不见林大哥,便永远只是在躲着他,倘若亲眼见到他而依然心如止水,那才是真正的放下他,自己才能够开始新的生活。老头无奈的摇了摇头,放她走了,心底却隐隐生出些许不安。

小铮一路疾行,直到村口,才渐渐放慢脚步。五年前从这里逃跑的那个不解人事的莽撞少女,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心性也渐渐变得沉稳细腻而不失豪爽,然而远远望见比邻而坐的两所阔宅,小铮心里重又涌起波澜,却与当初那些懵懂无知的恼火又不相同。她不住的鼓励自己,我还怕什么,大不了看见林大哥和静姝恩爱缠绵,儿女绕膝,那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又能奈我如何?我只看他们一眼,若我依然平心静气,便从此远走高飞,天下之大,还怕找不到称心如意的男人吗?就是一辈子不找男人又怎么样?那就一辈子没有人管束我,更可以随心所欲,任性妄为。她露出得意的笑容,快走了几步,忽而又担心起来,倘若我亲眼见到他,在心底琢磨了那么多年才想通的主意突然之间都不算数了又该怎么办?她犹豫着自己是不是需要再次逃跑。

终究,小铮还是磨磨蹭蹭的来到林宅门口,轻轻的叩了叩门,前来开门的仆人一看见她,不由得大喜过望,刚要叫,小铮笑着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便一个人悄悄向里走。她路过正厅侧旁的小花园,不由自主的停住脚步,只见花丛中站着一位少妇,当年她那袅娜飘逸的身姿如今显得丰满迷人,曾经沉静清丽的面容盈溢着幸福和满足,愈加光彩照人,小铮简直看呆了。

静姝无意之中瞥到来人,先是一愣,随即绽放出快乐的笑容,小铮一个箭步冲上前,紧紧搂住她,哽咽着说:“静姝,我很想你。”静姝犹豫了一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我们也很想你,现在你回来了就好。”

小铮还抱着静姝不肯撒手,不知从哪里跑出一个妇人,慌慌张张的拉开小铮,连声数落她:“唉哟,我的姑奶奶,如今少奶奶身子重,那里禁得住你这么揉搓!”

小铮还在莫名其妙,静姝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只有两个月而已。”

小铮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你已经……”

静姝忍着笑说:“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小铮还在惊讶困惑,只见花丛里钻出一个小女孩,跑到静姝身旁拉住她的手,睁着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小铮,忽然说:“你就是小铮姑姑吗?我爹娘经常提起你,他们每天都盼着你回来。你到哪去了?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小铮蹲下身,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这个小家伙,她眉清目秀,娇美可爱,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惹人怜惜,简直分不出哪里像父亲多一些,哪里像母亲多一些。小铮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幼儿的问题,只好胡乱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那个小姑娘大大方方,字正腔圆的说:“我叫林俏箴,今年四岁了。”小铮忍不住抱着她亲了一下:“你真可爱,我太喜欢你啦!”俏箴也一本正经的捧着小铮的脸亲了一下:“你也很可爱,我也很喜欢你。”周围的人全都哈哈大笑。

此时,林老爷和林夫人也得到消息,好几个仆人推推拉拉的拥着小铮来到上房,林夫人一看见她,眼泪就掉下来了:“你这个丫头,当初一句话也不留就跑了,这么多年来连封信也不写,我还以为你就这么没良心,白白养了你□□年,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你了呢!”小铮眼圈通红,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林老爷连忙说:“你看你,见不着的时候哭着想,见着了又哭着骂,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了,小铮,你再不走了吧?给你准备的嫁妆还放在那里原封未动呢。”小铮半含泪半含笑摇了摇头:“老爷,夫人,我再不走了,留在这里孝顺你们一辈子。”夫人这才破涕为笑。

静姝这时才说:“小铮,梦华现在不在家,他半个月前出去拜客访友,大概过几天就能回来。这样也好,他一回来就能看到一个惊喜。”小铮茫然的点了点头。

当晚,小铮就躺在自己当初的房间里,内心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她感觉自己已经真真正正的回到家了,虽然这个家与她当初离去的那个家大不相同。林大哥不在家,这样最好,我先见到静姝,先见到俏箴,跟她们在一起呆的时间越久,我心里便会把林大哥放得越远。她不再害怕见到梦华,而是一心一意地等他回来,这五年来,她有那么多见闻经历急着要讲给他听。她想无论从哪一方面讲,自己都不再是小孩子了,他一定能看得出来。

此后一连数日,小铮整日在家陪伴家人,俏箴对她一见如故,十分依恋,像一条小尾巴一样跟着她,小铮记起自己刚来林家,也是这样时时处处粘在林大哥身后。老人不许静姝过于劳累,但是每次只有小铮和她两个人在房间内的时候,她就一边聊天说话,一边为丈夫和女儿缝制衣物,小铮见她低头坐久了,便拉她起身走动,又为她到处捏捏揉揉,小铮究竟是学过武功的人,穴位和力道掌握得十分精准。小铮经常去陈家,虽然静姝嫁得近,但是也不便时常回家,更何况有了女儿,如今又有孕在身,小铮的拜访让陈家二老也减轻了许多寂寞。静姝有一只精致的锦盒,里面收藏着梦华写给她的所有信,更有一些是二人婚后同居之时,他悄悄藏在她的枕下、针线筐内、书页之间,让她不时会有意外的喜悦。静姝有时会拿出他外出后寄回来的最后一封家书,盘算着丈夫归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