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日,太监来军中传谕,说永历帝召见岑丹初,马太后召见朱淑鹭。丹初军中没有轿班,太后考虑得周全,还派来一顶小轿。
想来是为了覃鸣珂带兵鸣冤的事。覃鸣珂带著五百土司兵,已来到古泥关,驻军关南十里外。他两次到行在鸣冤,永历帝都拒不接见,派礼部给事中虚与委蛇。
见到永历帝,丹初从容行军礼。
永历帝赐坐,问道:“岑丹初,你平时一直盔甲在身吗?”
“回陛下,时局纷乱,古泥关鱼龙混杂。臣不敢掉以轻心,只得每时每刻保持戒备。将士披甲,随时可以出营接敌战斗。”
这话并不属实。岑丹初规定,军中实施值班制度,三个主战队轮流值班,每五天轮换一次。值班战队保持披甲,其余两个战队可以脱甲。
永历帝很欣慰,说道:“卿年少有为,勤勉机警,真社稷才也。”
丹初只是微微一笑,说道:“臣不过为国尽忠而已。”
天颜咫尺,永历帝高踞主座。虽然他没落久矣,丹初还是感受到一种压迫感。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独特气质,混杂著威严、华贵、庄重、从容。
这大概就是生于帝王家的优势吧,自带光环,为万千军民所景仰。
不过,考虑到永历帝曾经的种种劣迹,丹初暗自生起许多轻视。人啊,往往被表象所欺骗。今后,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要保持清醒的头脑,看清事物的本质。
皇帝召见小臣,时间往往不长。永历帝有要事相托,却并不急著说,而是拐弯抹角地说道:“瞿先生说,你父亲曾是焦琏的亲兵,殁于崇祯十六年道州之役?”
“回陛下,是的。”
“可曾有过褒奖?”
“不曾,只得了三十两抚恤银。”
“只有三十两抚恤银,其他什么也没有?”永历帝不敢相信,再次追问道。
“是的。”
永历帝不禁汗颜,那次道州之战真是凶险。大西军都攻进城了,他自己吓得走不了路。幸得焦琏冒死入城,背著他缒城而下,总算捡回一条小命,方有今日九五之尊。
抚今追昔,永历帝不胜唏嘘,说道:“将士死后没有抚恤,咎在朝廷。朕今日就下诏,追赠你父亲为守备,定品阶为正五品。”
“谢主隆恩。”
大堂内一阵沉默,丹初也不便说话。永历帝打破沉寂,说道:“前日,从武冈退回一批败兵,带来一批甲仗仪銮,中间有副金甲。你勇猛善战,护驾有功,朕就把那副金甲赐给你吧。”
说罢,两个绵衣卫缇骑抬著一副亮澄澄、明晃晃的金甲,走进大堂。
金甲自然不是纯金做的,大多为鎏金,或者在布面甲上缀上金铜泡钉。能穿著金甲的,身份自当非同寻常,通常由皇帝御赐。
丹初再次拜谢:“谢主隆恩,臣当肝脑涂地,报答君恩。”
永历帝很高兴,终于说道:“覃鸣珂带兵驻扎古泥关南,名为鸣冤,实为示威。群臣多认为他跋扈不法,你怎么看?”
果真为了此事,丹初胸有成竹,反问道:“陛下,臣听说土司继承,需要朝廷批准。覃遇春已死,覃鸣珂为长子,当继承土司职位,不知他是否已经上书请示朝廷?”
土司虽为世袭,但继承人要得到朝廷的敕书,在程序上方为合法。朝廷一般不会干涉土司的内政,通常都会承认新的继承人,以敕书的形式宣示朝廷对土司封地的主权。各部土司之间遇到争斗,也往往会奏请朝廷裁决。通过这种形式,朝廷对各地土司维持著脆弱的统治。
永历帝不假思索,答道:“覃鸣珂上过奏疏了,请袭为土司。兵部、吏部认为,覃鸣珂统兵犯驾,其心可诛。严先生建议先令覃鸣珂退兵,待他退兵之后,再下达敕书。”
“陛下,”丹初沉声说道:“覃鸣珂驻军十里之外,又上疏请封土司,说明他心里还有朝廷。如今多事之秋,人心惶惶,不宜兴兵诛戮。
“臣以为,与其兵戈相向,不如派遣使者,好言抚慰。同时,列兵城南,彰显军威,软硬兼施,让他知难而退。最后,再许他以土司之职,让他退回封地。”
看丹初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永历帝心中狐疑,问道:“覃鸣珂此行,不是为了求官,而是为了鸣冤。卿所言甚佳,但并未言及鸣冤之事。覃鸣珂未能如愿,会轻易退兵吗?”
丹初心中已有成算,肯定地说道:“请官、鸣冤是两回事,陛下当分而治之。何督师有便宜处置之权,有权诛杀部将。覃鸣珂鸣冤,焉知覃遇春没有犯下大罪?
“此中原委,朝廷并不清楚,也不便做出裁决。只能派钦差深入调查,或把当事人召到朝廷,方能水落石出。覃遇春带兵鸣冤,如同兴师问罪,大逆不道。
“若任由其胡作非为,朝廷威信何在?陛下派礼部官员前往宣慰,恰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臣不自量力, 自请为天使官,当面向覃鸣珂晓以利害,劝他退兵返回封地。若事不成,臣愿军法从事。”
永历帝大喜,说道:“卿勇于任事,卿不负朕,朕亦不负卿!”
辞别永历帝,丹初在太监的引领下,前往晋见马太后。内廷不宜交通外臣,马太后以召见养女、女婿为名义,避人闲话。
这位马太后颇为贤能。隆武帝遇难后,群臣拥戴朱由榔继承大统。马太后就明确反对,认为朱由榔胆小怕事,非中兴之主。
这两年,朝廷颠沛流离。马太后忍辱负重,竭尽所能调和后宫。在奉天时,她还屈尊结交刘承胤的母亲,为永历帝逃脱奉天创造条件。
岑丹初行礼,马太后让朱淑鹭扶起丹初,赐以坐位,笑著说道:
“丹初,你与鹭儿喜结连理,我们从此就是一家人了。大明衰危,正需要你这样的能臣勇将。你好好办差,我会交待皇帝,让他好生待你。”
“诺。”丹初不卑不亢,沉稳得不像个十八岁的少年,说道:“太后恩典,臣感激不尽。刚才,臣已向皇上请命,明日前往游说覃鸣珂退兵,以报皇上、太后知遇之恩。”
马太后很高兴,看著岑丹初和朱淑鹭,越看越满意,说道:
“嗯,你赤胆忠心,我是知道的。这次来古泥关护驾,还耽误了你和瞿家的喜事。今后,你和鹭儿也要好好过日子。你俩都是孤儿,无父无母,以后若有委屈,找人传话给我,我能帮衬一点,就帮衬一点……”
朱淑鹭脸上一红,和丹初对视一眼,说道:“太后,我没有委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