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绸缪六

二月仲春, 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正好,宋芷倚着门看。

他更加消瘦了,往日合身的衣物也显得有些宽松了。

婢女从房里走出来, 给他披了件袍子。

“先生, 当心受寒。”

仲春午时的风轻柔和煦, 其实并不凉, 但宋芷体弱, 吹着真觉得有些冷,于是拢了拢袍子,笑道:“多谢。”

侍候在宋芷身边的是锦明, 她看着宋芷寡淡的笑,便更觉得同情宋芷, 明明心如刀割了, 还得强作笑颜, 因此轻声道:“先生不想笑就不笑,在奴婢面前不用这样。”

宋芷瞥了她一眼, 说:“府里这样热闹,你却在我这里冷冷清清的,就不觉得委屈么?”

“你要是愿意,我可以让少爷把你调出去,以后伺候少夫人, 不然, 伺候小少爷也行。”

说实话, 谁不希望有个好一点的前程呢?锦明虽是下人, 但伺候绰漫和平疆, 跟伺候宋芷,那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这……”锦明有些犹豫, 迎着宋芷的目光,她摇了摇头,“不劳烦先生,锦明在这儿挺好的。”

宋芷本意是怕日后锦明受到他的牵连,被孟桓处罚,但既然她这样说,宋芷也没再强求。

二月底,孟桓的阿可巴雅尔回到大都,爱赤哥忽都虎却因为战事无法回京。

巴雅尔回来时,宋芷病得正厉害,几乎不出门,巴雅尔从忽都虎那儿得知了宋芷的存在,也没放在心上,全心全意地操持着儿子的婚事。

从议婚到迎亲,历时小半年。三月初三是丁卯日,蒙古人所谓的十全吉日,宜婚嫁。按蒙古人习俗,女子出嫁前要沐浴。

这日黄昏时,孟桓盛装乘马至伯颜府上,将绰漫迎到孟府。筵席从孟府摆出去,摆了半条街,宾客迎来送往,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宋芷手里头拿着齐履谦给他的信,信上写的是二月份,世祖下令收缴汉人铁尺、手挝及杖等。

素来极力主张重用汉人和儒臣的太子真金薨逝后,元廷对汉人的打压又强了一些。

虽然身在大都,但宋芷久居深宅内院,对外界的事并不了解,直到今日才知晓这个消息。

孟桓这些日子忙的很,前些天又按蒙古人的习俗去伯颜府上住了一阵儿,对宋芷的看管难免有疏忽,也正因此,宋芷才能有机会与外界联系。

他面无表情地把信件撕成碎屑,让锦明点了火,将碎屑烧成灰,以确定不会被孟桓发现。

“少夫人已经到府上了?”宋芷听得外头的声音似乎更大了些,随口问。

锦明小心翼翼地答:“是,才到不久。”

宋芷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从书柜里拿出一幅画,那画上系着红丝带,纸是上好的熟宣。

“这是我送少爷的贺礼,你拿去给他。”

锦明有些诧异,愣愣地接过画卷。

“替我转告少爷,宋芷身无长物,只能送一幅画,希望少爷不要嫌弃。”

“去吧。”

那画是一幅白头偕老图,画着两只白头翁,停在桂花上,寓意祝新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锦明没敢胡乱打开看,拿着画便出去了,孟桓这时候哪有空看画,因此它便同其他贺礼堆在了一起。

锦明离开后,宋芷提笔给齐履谦回信。

“伯恒兄,见字如晤……”

写完后,宋芷轻轻吹干墨迹,他知道今日没人有空理他,便偷偷摸出门,雇了个人将信替他送到齐履谦家中,而后再偷偷回来。

孟府的喧闹一直持续到半夜,后半夜才渐渐安静下来,宾客散尽,新人入洞房。

不知是因为太吵了,还是因为心绪不宁,宋芷一整夜都没睡着,他睁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夜色,似在想什么,可脑子里又什么都没有。

孟桓现在在做什么?

……当然是和绰漫共度良宵。

不用思考就能得出答案,可答案那么令人难以承受,让宋芷不敢细想。

季春的夜晚仍有些冷,风吹动纱窗,丝丝的凉意一点点透进来,宋芷清瘦的脸颊上毫无睡意,乌黑的眸子一片冷寂,弦月清冷的光从纱窗透进来,勾勒出他削尖的下巴线条。宋芷的唇角抿着,唇色因为久病而泛白。

冷。

宋芷拢紧被子,将半张脸都用被子盖住,却还是冷,冷得他浑身都在发抖。

久不见阳光的阴暗房间里,似乎没有活物,宋芷的呼吸原本轻得听不到,却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急,似乎要将肺也咳出来。

肺是没有咳出来,却咳出了一团暗红的血。

宋芷颤抖着手,拿帕子细细擦了,想着明儿个得让锦明将被褥换洗一遍,免得被孟桓发现。

月色逐渐西斜,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东边天上出现了一抹鱼肚白,宋芷熬了一整夜,眼底一片青黑,看起来煞是疲惫。

因此清晨锦明来时,吓了一跳,又看到被子上的血迹,差点叫出来。

“嘘。”宋芷对她竖起食指,“莫要声张。”

“可是,先生……”

“少爷新婚,”宋芷打断她,“见血不吉利,你别说出去,偷偷拿去洗了。”

宋芷说得有道理,大喜的日子若是见了血,别说孟桓和绰漫会怎么样,巴雅尔那儿就无法交待。

“是……先生,但您这身子,可不能拖着,得请大夫来看看才行。”

宋芷笑了笑,嘴唇有些干,“等府里忙过这几天再说吧,我不急。”

新婚后头一天,新妇要拜见公婆和舅姑,孟桓是个独苗,舅姑是没有,公婆也只有婆婆一个在,因此省了很多功夫。

绰漫早早地起了,身穿长袍,戴着罟罟冠,礼数周到,与孟桓一起拜见了巴雅尔。

第二日,新妇进祠堂。

第三日,婿见新妇之父母,即孟桓要去将军府拜见伯颜和博罗哈斯,随后拜见安童等绰漫的其他党亲。

新婚后好几日,孟桓都腾不出空来见宋芷,直到他无意间在一堆贺礼中看见了那幅画。

孟桓随宋芷学画,学得乏善可陈,却对宋芷的画了解得很,虽则画上连落款也没有,孟桓也一眼就看出,是宋芷画的。

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孟桓唇角微弯,不知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谁。

“哈济尔,”绰漫整理着贺礼清单,见孟桓对着一幅画发呆,便凑过来看,她不懂得画,见没有落款,疑惑道,“这是谁家送来的,怎么落款也没有?”

孟桓淡淡地把画收起来,说:“与你无关。”

绰漫的脸色僵了僵,将手上拿着的贺礼清单“啪”地拍在案上,冷笑道:“与我无关?这是送给你我的新婚贺礼,怎能说与我无关?”

“哈济尔,我现在是你麦里吉台氏明媒正娶的少夫人,那夜的事我不想再提,但你现在的模样,却让我失望得很!你哪里有一点我丈夫的模样?”

绰漫说的是新婚之夜,那天晚上两人没有圆房,孟桓没有碰她。

绰漫原本觉着,她只要正大光明地嫁给孟桓,一切便迎刃而解,什么宋芷都不在话下,没想到孟桓为了区区一个汉人,还是男人,竟这样羞辱她。

“赐婚的旨意是你求的吧?”孟桓问。

绰漫抬起下巴,道:“是我,怎么?你要果真不愿,怎么不抗旨呢?”

“不敢抗旨,娶了我,却还想跟宋芷藕断丝连,你可真够无能的。”

“哈济尔,”绰漫伸手去拿那幅画,“你想继续把宋芷养在府里,我不反对,你想再养十个八个小妾男宠,都可以,但我是你的正妻。”

孟桓握得紧,绰漫没有拿动,她气愤得咬牙,“你得将我当做正妻来看待。我不是那等好欺负的弱女子,你若继续这样苛待我,我可不会对你客气。”

“松手,”孟桓说,“别碰这画。”

绰漫眉头一横,恍然明白过来,讽道:“是宋芷送你的,是吧?所以看也不许看,碰也不许碰。”

“松手。”孟桓重复,他没有正面回答绰漫的话,无疑是默认。

绰漫更恼:“区区一个男宠,你凭什么这么宝贝他?”

“住嘴!”孟桓一个掌刀砍在绰漫手腕上,趁她吃痛时,将画收回来,冷冷道,“他不是你可以评价的。”

绰漫的手腕红了一块,她没料到孟桓竟然敢对她动手,刚想反击,孟桓已经拿着画转身出了门。

“哈济尔!”绰漫气急败坏,“你给我回来!”

门口的婢女看到孟桓沉着脸大步走出去,又听到绰漫的声音,诧异地向里望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绰漫忽地收了声。

她与孟桓之间的事绝对不能传出去。

否则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爱赤哥知道孟桓对他不好,说不定会出手警告孟桓,甚至于打击孟桓。

这是不行的。

孟桓一路黑着脸,步履匆匆地往宋芷的房间跑,越往那个小院儿去,门庭越是冷清,到宋芷房门前,已是门可罗雀。

锦明孤零零地站在门口,派来看管宋芷的侍卫丫鬟都倦怠得很,七倒八歪地守在那里。

“少爷!”看到孟桓过来,脸色难看得要命,锦明吓了一跳,连忙屈膝行礼,“您怎么来了?”

孟桓瞥了她一眼,脚步顿在门口,临了竟然有些不敢进去。

……宋芷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作这幅画的呢?

他一定恨死自己了。

“……他近来,怎么样?”良久,孟桓问了一句。

锦明怯怯地抬眼打量他,想了想,如实说:“不大好。”

“先生病了,又一直不肯看大夫,前几日咳血了,这几日又吃不下饭……”

锦明话没说完,里头又传出宋芷一声急过一声的低咳。

病中的人像是极力在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不肯让外面的人听到,但这哪儿是压抑得住的?

门倏然被推开了。

孟桓拿着画站在门口,犹豫了一瞬,才抬脚走进去。

到里间门口,孟桓看见了窗前坐着的瘦削身影,打翻了的颜料弄污了画纸,宋芷一手捂着嘴,一手扶着桌子,咳得腰都弓了起来,脸色涨得通红。

看着便叫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