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卖?宋芷不明白那些朝堂之中的蝇营狗苟, 也不愿明白,闻言摇摇头。
孟桓便自顾自地说。
“前几日,皇孙铁穆耳奉命率诸军讨伐叛王火鲁火孙、哈丹秃鲁干, 这几日捷报频传, 前线形势一片大好。”
元廷这些年东征西讨, 开疆扩土, 将大元的版图扩大了许多, 可西边仍面临着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的威胁,东边的镰仓幕府多次攻而不下。
内里更是战乱不断,叛贼蜂起。四月初, 有循州贼钟明亮作乱,四月末, 又有火鲁火孙、哈丹秃鲁干叛乱, 五月初, 诸王察合子阔阔带亦叛。
而朝堂中,圣上春秋已高, 年逾古稀,而太子未立,每天呈到圣上眼前请求立太子的折子如雪花一般,一份接着一份。这里头有请立皇五子镇南王脱欢的,有请立皇长孙的, 有请立铁穆耳的。
三月, 镇南王自安南班师回朝, 这些年立有赫赫战功的他无疑是有力的竞争者。皇长孙前两年深得圣心, 而铁穆耳这两年渐渐长大了, 也显出不弱于他兄长的才能来。
“那你觉得,谁能登上大位呢?”宋芷淡淡问。事实上这与他无关, 不过是随意接一句孟桓的话罢了。
孟桓淡淡一笑,剥了一粒荔枝喂到宋芷嘴里,道:“我一个武将,管那些做甚?这天下终归是陛下的,谁继承大统,最后决断的也还是陛下,他们急哄哄地战队,愚不可及。”
宋芷也不知有没有在听,轻轻地“唔”了一声,说:“你就没想过,你们元廷像如今这般内忧外患,是何缘故么?”
孟桓眉头微蹙,看着宋芷漫不经心的眉眼,问:“你此话何意?”
“况且,什么叫你们元廷?”
宋芷眼里带了几分嘲弄的意味,也不知是在嘲讽谁,只道:“我是宋人。”
“不论过去如何,将来如何,我都是宋人。”
孟桓不耐地拧起眉头,一拂袖,将案上的一盘荔枝都打翻在地,门口站着的婢女立即进来。
“少爷,怎么了?”
“滚出去!”孟桓头也没回,“都给我滚出去!”
婢女一看屋内情形,便知又是宋芷惹孟桓生气了,他们战战兢兢地应了声,连忙退了出去,掩上门。
“宋人?”孟桓反问,“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宋人,可除了爹娘是宋人,你哪一点像宋人?”
这些年宋芷一步一步向蒙元靠拢,甚至于向元廷的皇帝卑躬屈膝,阿谀奉承,以求苟且偷生。从这些上来看,他已确实称不上是个宋人了。
早年不惜一切也要救陈吊花的血性,已逐渐被消磨光了。
宋芷心里明白得很,但他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也就不肯承认。孟桓戳穿他的外壳,让他无所遁形,他的脸色顿时一点点白下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孟桓,仿佛将死之人不甘愿的最后一眼,直看得孟桓心底发凉。
孟桓明白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又拉不下脸认错。
“暴虐之王朝,终将败落。”宋芷的唇动了动,只说出这一句话,便别开脸,不再看孟桓。
从这一天以后,宋芷对孟桓愈加冷淡,连饭也不肯好好吃,婢女亲自送到他面前,最后原样再收回去,没多久就瘦了一圈。
孟桓去哄他,也只得一句“没胃口。”次数多了,孟桓一来心疼,二来气恼,随手将碗筷都摔在地上,冷冷道:“你再不吃,我就把这些人全部拉下去乱棍打死!”
婢女们噗通跪了一地,眼带泪光,一声哀过一声地求宋芷。
宋芷原本还不信,直到其中一个婢女真的被拉出去打到奄奄一息的时候,宋芷才怕了,从婢女手上接过新做好的饭菜,慢慢地吃起来,眼睛却不再看孟桓。
宋芷觉得,孟桓似乎越来越暴虐了。
那只弥勒佛的玉佩被孟桓系回到他腰间,孟桓勒令他必须日日都带着。
五月末,黄河决堤于开封,孟桓奉命带人去治水,卓有成效,中秋前孟桓回上都述职,圣上赞他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八月下旬,安童率本部怯薛蒙古军巡北边,次年春二月,伯颜知枢密院事,总北边诸军。大都最看不惯孟桓的两个潜邸旧臣都走了,便无人再拦孟桓的路。
忽都虎如今任邳州万户府万户,把巴雅尔连同他的小儿子一起带了过去,也不再管孟桓。
二十六年秋七月初一,海都入寇,敕孟桓及和林屯田乞儿吉思等军讨海都,大胜。
凯旋归来后,陛下赐了孟桓美人若干、黄金、马匹等若干,另外赐了一套浮梁瓷局的青花瓷,包括瓷瓶、瓷碗、瓷盘,上面绘有莲池鸳鸯图案。
前几年老皇帝给绰漫和孟桓赐了一桩婚事,没想到没过几年便夫妻不睦,自愿和离了。这么久过去,孟桓也没有再娶,老皇帝初时还气恼,如今却替他上了心,有意想指个好姑娘给孟桓,却被孟桓婉拒了。老皇帝也不好强求,赐了这一套寓意深刻的青花瓷,祝孟桓早日寻得良配,便罢了。
浮梁瓷局是老皇帝十余年前设立的一个专为皇室供瓷的瓷局,位于浮梁县,那时候赵宋将亡而未亡,浮梁的瓷器色白而青花,十分符合蒙古人的审美,以白色为尊贵吉利,白色就仿佛洁白的羊群和云朵,而青色则像天空和草原。
这些年浮梁瓷局的瓷器深得宫中的喜欢,只有少数朝廷大员能有幸得到封赏,而孟桓便是其中之一。
孟桓得了这套青花瓷后,便拿回孟府,送到了宋芷面前。
那确实是极精美的瓷器,白则白得透亮,没有一丝杂色,青则青得似水欲滴,水波纹上莲花盛开,锦鲤跳跃,图案中央则是两只交颈鸳鸯,相依相偎。
宋芷淡淡地受了,既不见高兴,亦不见不快。
宋芷的冷淡让孟桓屡屡受挫,直到有一回,孟桓处理完公事后回房,已是深夜,他带着一身寒气和疲倦和衣躺到床上,伸手想要搂住宋芷,却被宋芷躲开了,他低低地道了一句:“别碰我。”
孟桓的手便僵在那里,他轻声问:“你就这么讨厌我?连碰也碰不得。”
宋芷把脸朝着墙壁的方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含混道:“除非你能把满儿还给我。”
白满儿是宋芷极珍视的人,她的死,于宋芷而言是一道过不去的坎。
“那是不可能了。”孟桓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淡淡的,凉凉的。
在那以后,孟桓果真不再碰他,两人同床异梦,日子久了,孟桓便开始不再回来。有时宿在书房里,有时宿在外面,还有时……宿在了陛下赏的那些美人房里。
到二十七年开春时,孟桓有了他第二个孩子,没等孩子出生,孟桓便领了旨四处征战。
这一年,蒙元王朝内忧更甚,由南至北、由汉人到蒙古人,起兵谋反者一个接一个,老皇帝力不从心,只能由着儿孙们和朝臣们来处理。
正月,便有三起叛乱,二月除泉州地震外,有两起人祸,三月又有两起。四月,哈丹作乱不断,五月六月七月,婺州、泉州、桑州、杭州、建平、芜湖动荡不安,烽烟四起。
六月初一,黄河决堤于太康,八月中,武平路地大震,压死官民七千二百二十人,九月,武平地复震。
天灾人祸接二连三,老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似乎这种种般般都在预示着什么。不祥的气氛笼罩着百姓的心。
十月,封皇孙甘剌麻为梁王,出镇云南,甘麻剌这一走,年轻的铁穆耳又得到更多朝臣的支持。
孟桓次子出生时,是十二月,彼时他正在辽阳行省抵御哈丹,直到二十八年五月,才大败哈丹,回到大都,此时那孩子已经能坐稳,却还没有名字。
孟桓给他取了名,唤作孟陶,孟桓曾对平疆寄予厚望,因以名平疆,平疆夭折后,孟桓伤心了许久,因此这一次,孟桓便只希望他的孩子平安快乐便好。
与此同时,朝堂中的争斗也越来越激烈了。
这年春,尚书右丞相桑哥被弹劾贪赃枉法,结党营私,先太子右詹事完泽取代他成为尚书右丞相,显示出老皇帝的心仍在先太子真金及先皇后察必的身上,之后不久镇南王脱欢出镇扬州,基本与皇位无缘了,桑哥也被满门抄斩。
五月,老皇帝罢尚书省,立中书省,提拔了一群纯臣,一则清洗朝堂,二则震慑不轨之徒,展示他依旧有能力操控全局。
孟桓不想站队,一心一意地跟着皇帝走,很快从从二品的参知政事擢为正二品的中书右丞。
五月,还有一事与宋芷有关。宋芷前些年交的那个朋友刘因,再一次被朝廷征召,皇帝亲封他为集贤学士,可刘因仍推病不至,留在了保定。
二十四年宋芷打算去临安时,曾写信给刘因,这两年刘因又来过几封信,可信都经了孟桓的手。孟桓因为《白沟》那几首诗的事,十分警惕宋芷与刘因的交往,没想到又看到一篇《唯诺说》,刘因在此文中说,要做一个唯唯诺诺、老实巴交的人,才能活得长久,不至于像他们这样痛苦,暗示他和宋芷在对宋的追念和元廷的逼迫的夹缝中左右为难,只能唯唯诺诺,以求生存。
孟桓看了大怒,再不许宋芷与其来往。
右丞相桑哥倒台以后,其余党依次被治罪。
二十九年初,廉慎因被查到与桑哥有染,被老皇帝下令抄了家。
当初白满儿在教坊司的朋友,这几年都跟着廉慎,廉慎被抄家时,她受了伤,不久便病故了。宋芷因此又想到白满儿。
然而没想到,不久后孟桓抱来一个孩子,与白满儿长得颇为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