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卷耳二

“果真是宋先生。”管家看到宋芷的脸,微微一笑。

“管事。”宋芷冲他拱了拱手,“来这儿是……?”

“我家老爷命我来的,有些公务要与张大人谈谈。”管家说,“宋先生又是为何而来?”

“我来看看老师,”宋芷面色有些为难,顿了顿问,“管事,小生有一事相询,不知道……”

“宋先生想问张大人的事么?”

“是,不知道管事能否透露一二?”

管家笑了笑:“先生这却是难为我了,莫说我不知道,便是知道,此等朝廷机密,也是不能乱说的。”

瞧见宋芷忧虑重重,管家补了一句:“不过宋先生也不必太担心,张大人若是行得正坐的直,自然无事,再不济,便是真犯了些小差错,惩戒一番也就罢了。先生且放宽心。”

管家的话让宋芷分不清是安慰之词,还是上面真透露过这样的意思,只好谢过管家,出了张府,掉头打算去教坊司,然而没走两步,宋芷又想,既然和礼霍孙正在查贪官污吏,不知有没有兴趣查一查教坊司?想来想去,宋芷还是断了去求和礼霍孙的念头。

教坊司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人警示过,近日行事十分低调。宋芷守了多日,也没看出任何可疑之处,没想到今日被他发现了异常。

宋芷只做是在附近摆摊儿卖字画儿的,眼睛却时不时瞟着教坊司的大门。

教坊司,也叫提点教坊司,隶属于宣徽院,其属有三,分别为兴和署、祥和署及广乐库,白满儿原属祥和署管辖,宋芷便着重盯着祥和署。

这时只见一辆被青布幔子掩着的马车,一路飞驰,向着祥和署冲过来,直停在其门口。

宋芷由于角度问题,看不甚清,只约莫瞧见马车上有人走下来,进了祥和署。没多时,有几人说着话从祥和署里出来,其中有个颇为耳熟的女声,没等宋芷想清楚是谁,马车便调转头,打算离开。

仲夏天气炎热,马车里的人耐不住热,掀开帘子的一角透气,露出一张娇美的女子侧脸,那脸上还带着浓墨重彩的戏妆。

宋芷心中一惊,是被哪个大员强行带走的伶人么?

“站住!”宋芷忍不住喝了一声。

赶马的车夫抬头向宋芷这边看了一眼,没打算停,却听到马车里一个女声道:“谁在喧哗?”

车夫道:“一个卖字画儿的书生。”

“书生?”那声音继续说,“这年头的书生都如此不知礼数了么?”

“停下。”里头另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道,“我怎么觉着这书生的声音颇为耳熟?”

车夫依言拽住缰绳。

一只修长的手掀开青布幔子,随后一个年轻男人走出来,他抬起头,露出狭长的眉眼,却是许久不见的廉慎。

“刚刚说话的是谁?”廉慎问车夫。

车夫指了指宋芷:“就是那人。”

“宋子兰?”廉慎挑眉。

宋子兰愣在原地,没想到这车拦得这么巧,竟拦到了廉慎,真是冤家路窄。

“见了本公子,也不行礼?”廉慎居高临下地看着宋芷,淡淡道。

宋芷才不吃他那一套,冷笑道:“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酒囊饭袋,成日里游手好闲,欺压民女,不值得我行礼。”

“酒囊饭袋我认了,”廉慎唇角带着玩味的笑,“不过这欺压民女,从何说起?本公子是个有品味的人,粗枝大叶的民女,不符合本公子的口味。”

“你!”宋芷气急,“无耻之极!那你说,你马车里带的是什么人?”

廉慎瞥了宋芷一眼:“打扰了本公子的兴致,本不该轻易放过,不过我记得你是哈济尔的人,哈济尔似乎很宠你,本公子看在他的面子上,不同你计较,滚吧。”

“等等,”马车里突然传出另一个声音,“是宋子兰?”

接着廉慎身后钻出一个脑袋,清脆的珠玉撞击声十分悦耳,如同少女清脆的嗓音:“你怎么在这儿,宋子兰?”

马车里另一个人竟是绰漫。

宋芷微愣,马车里的人是绰漫,不对……刚才那人分明脸上带妆,还有一个人。

“绰漫小姐,你怎么在马车里?”

绰漫嘻嘻笑道:“我近日觉着教坊司的戏好听,便常来这儿叫人唱戏给我听,今儿是来接一个伶人回府的。”

绰漫年纪小,身份又尊贵,同这些伶人相处全凭心意,高兴了能亲亲热热地手拉着手,口称姐妹,不高兴了,对方就是下贱的戏子。这几日同祥和署一个伶人相处得好,今日突然想听她的戏,便直接驱车过来接她。

“原来是这样。”宋芷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还以为又是哪个狗官来这儿强带伶人走呢。

绰漫向宋芷招招手:“你过来,同我说说话。”

宋芷是孟桓极亲近的人,见到宋芷,就让绰漫不由得想到孟桓,因此心情不错。

“这……”宋芷为难地回头看了自己的小摊儿一眼,“小人还有字画儿没卖呢。”

绰漫皱眉:“你在这儿卖什么字画,该去钟楼市去卖。”

绰漫问得无心,听者却有心,廉慎当即看了宋芷一眼,琢磨着宋芷的来意,宋芷则低下头:“小人、小人……”

“罢了,”绰漫说,“你这些字画儿,本小姐全要了,多少银子?”

“二十两。”宋芷说。

绰漫从荷包里拿了两锭银子一拋:“喏,接着。”

“哎,小姐!”

“别废话,上车!”

从教坊司沿着门前的路走了不多时,有一个长庆楼,乃是这一带最大的酒楼。

绰漫命车夫在长庆楼前停车,便带着几人进了楼去,包厢是最好的,宽敞而安静,寻常人等进不来,从窗户往下看,便能见到车水马龙、鳞次栉比的大都街头巷尾的景致。

绰漫将酒楼里的招牌菜点了个遍,什么莲花鸭、虚汁垂丝羊头、滴酥水晶鲙、金丝肚羹,还有夏天里清凉爽口的煎西京雪梨、冰雪冷元子等。

“本小姐面前不必拘谨,你们随意。”绰漫对着宋芷和那个伶人说。

按理,他们俩是下等人,不能同廉慎和绰漫一个桌用饭的。

这伶人名叫柳烟含,想来不是真名,闻言优雅大方地行了个礼,柔声道:“小姐抬爱,烟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竟真的毫不拘束,大大方方地坐下了。一个伶人尚且如此,宋芷自然不好再推辞,只好跟着坐下。

这时只听柳烟含轻声道:“先生便是宋子兰?”

宋芷点头:“姑娘听过小生的名字?”

柳烟含微微一笑:“听过的,先生认识白海棠么?”

白海棠是白满儿做戏的艺名。

“你认识满儿?”宋芷诧异道。

柳烟含微微颔首,眉宇间不期然地露出一点哀伤来:“我与海棠原是最亲热的姐妹,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绰漫忽地插话问。

柳烟含抬眸看了绰漫一眼,有些犹豫,终还是答道:“没想到海棠得罪了朝廷大员……受了伤,日后怕是不能再唱戏了。”

“得罪了朝廷大员?”绰漫眉头一皱,“哪个大员?敢打本小姐相中的丫头?”

绰漫相中了白满儿?宋芷心头一动,他却不知道这两人是打过照面的。

问到这里,柳烟含悄悄看了宋芷一眼,有些拿捏不定,该不该说,但想着,这许是给满儿申冤的一次机会,错过了,怕是再没有了,便将白满儿在教坊司经历的种种,细细说了一遍,包括轻薄白满儿不成的教坊司知事姓甚名谁,以及户部侍郎又是何人,无一隐瞒。

绰漫听得柳眉倒竖,连声骂道:“可恶!当真可恶!这些蠢货,一个个脑子里都装的些什么?仗着自己有几分权势,便肆意欺凌他人,哼!简直可恶之极!”

“烟含,早先我问你,你怎地却不说?”

柳烟含闻言垂下眸,似乎险些要落下泪来,低低道:“烟含原不敢用这等小事来搅扰小姐的兴致,今日是见了海棠的哥哥,一时情难自禁,这才说了出来。”

绰漫原本不喜太过柔弱的女子,但偏偏就吃柳烟含这一套,当即挽了她的手,拿出手绢儿细细给她擦了眼泪:“烟含切莫伤心,此事既然教本小姐知道了,便绝不会放手不管的。”

绰漫说着,偏头看了宋芷一眼:“你是白海棠的哥哥?”

“不是,只是邻居。”宋芷说。

绰漫点点头:“我就说嘛,你们俩长得一点也不像。”

“海棠的事,你早就知晓了,是么?”

宋芷点头。

绰漫顿时不满意了:“既然你早就知晓……”绰漫突然反应过来,“原来你今日便是为此而来?”

“那你拦我的马车做什么?”

提到这事,宋芷不由有些尴尬,硬着头皮说:“小人原先不知道是小姐在马车上,只是透过帘子看到了柳姑娘,以为她是同满儿一样……”

绰漫噗嗤一笑,看着廉慎道:“原来是将你当做那等纨绔子了。”

廉慎的脸色顿时黑成一片。

绰漫拍拍他的肩,笑道:“只可惜,美人却不是你的。”

廉慎的脸更黑了,不敢冲绰漫甩脸色,只好狠狠瞪了宋芷一眼。

绰漫又转头对柳烟含道:“此事便包在我身上,教坊司那个知事包括虞侍郎,一个都跑不了。”

柳烟含轻声答应了:“多谢小姐。”

宋芷连日来查探无果,没想到今天碰到了绰漫,直接解决了他几乎束手无策的大麻烦。宋芷心头不由得有些复杂,不论解决什么,还是得看权势地位。

“多谢小姐。”宋芷说。

宋芷心头微微叹口气,抬起眸,正对上柳烟含的目光,柳烟含正看着他,唇畔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宋芷心里头微微一凉,莫名觉得柳烟含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