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芷脸红的样子看起来很好欺负,孟桓忍不住抬手摸了一把,叹道:“你说说你,怎么总那么招人喜欢?”
“嗯?”宋芷疑惑。
孟桓说:“和礼霍孙大人,太子,都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我真怕你哪天就真的走了。”
“不会的。”宋芷小声说,“我绝不会出仕的。”
孟桓摸着他的头发,命人将饭菜撤下去,才道:“其实你若真想出仕为官,我也不拦着你,只怕你性子太刚直,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受人欺负。”
宋芷说:“我不会出仕的。”
至于为何不会,孟桓也约莫知道,将此事按下不提,道:“既然如此,日后我帮你拦着太子一点儿。”
宋芷:“我又给你添麻烦了吗?”
“没有,”孟桓说,“这不是你的问题。”
其实宋芷心里还有一个疑惑,既然太子当初怀疑他掺和进了阿合马的事里,想要抓他,怎么如今又突然变了个态度,简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其后,宋芷又与刘因约见了几次,基本都是谈天说地,不久,刘因辞了官,要回保定。
宋芷去送他。
“刘大人,怎地突然辞官,在东宫过得不好么?”
“别叫我刘大人了,我大你一些,叫声哥哥便好。”又说,“太子很好,待我也很好,然而刘因志不在此,只想做个乡野村夫。”
宋芷了然。
刘因道:“不过,说给太子殿下的借口,倒也不完全是借口,家中高堂确实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
“倒是子兰你,不是奉承之语,哥哥是真心觉得你有才华,你家中也没什么牵挂的人,又为何不肯出仕呢?”刘因有些好奇。
宋芷犹豫了一瞬,因了近来的相处,觉得刘因是个值得结交的人,对刘因说了实话:“梦吉兄,先父乃是当年的铜陵县知县,守城而亡,爹娘拼死才救得我一命,宋芷惜此残生,不敢追随先父而去,可……也不敢违背先父遗志。”
话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
刘因有些吃惊,看着宋芷的眼神顿时变了,但即便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到底还算冷静,沉吟道:“没想到子兰竟是因为这个缘故……”
刘因叹了口气,“宋亡时,子兰才十几岁吧?竟也能有这样的气节,令人钦佩。”
宋芷连说不敢。
刘因又道:“不过,子兰,我且问你一句,你到底因何读这圣贤书?”
刘因这一句话,却问住了宋芷。
因何读书?
他自幼跟随父亲,父亲一腔爱国情怀,宋芷那时读书,自然是为了家国。
шωш• тt kān• ¢ Ο 可现在宋已亡,他又为何要读书呢?
见宋芷沉吟不答,刘因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子兰听说过这四句话吧?”
宋芷点头,他素来聪颖,立即就明白了刘因话中含义。
《礼运》曰:“人者,天地之心也。”《程氏遗书》又言,故仁民爱物,便是为天地立心。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此乃是为生民立命也。
成聖合天之学,继之往聖;协和天下之功,遗诸後世。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便是如此。
不论江山如何变换,是宋的江山,还是元的江山,天下百姓总还是百姓,总还是天地生民。
若按张子厚此言,宋芷一心只有大宋,却是狭隘了。
刘因见他懂了,也不多言,又提醒了一句:“文宋瑞……恐怕活不长了。”
宋芷惊了一惊,连忙问:“怎么回事?”文天祥一直好好地被关在大都,世祖始终想招降他,没忍心处死,怎么突然就活不长了?
刘因道:“不久前福建有一僧人说土星冒犯帝坐星,怀疑有变乱,中山有一狂人自称“宋主”,有兵千人,想救出文天祥。”
宋芷明白了。这种种事迹,都指向文天祥,世祖再惜才,也不可能坐看一个前朝遗臣祸乱自己的江山,被惹恼是迟早的事。
“刘因言尽于此,子兰且好好想想吧,你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大元,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刘因说完后,便与宋芷拜别,上了马车,车夫挥动马鞭,马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子兰,后会有期。”
初冬的寒风卷起落叶,落叶打着旋儿,萧瑟又落寞地兀自飘零,最后无力地落回到地上。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地面,发出“咕噜”声,却没有留下任何辙痕。
刘因说的话,切切实实地响在宋芷心里,让他不由自主地想:难道我错了吗?果真是我狭隘了吗?
可……宋芷转念一想,若真按这话说的,那他大宋无数战死的将士,他的爹娘,陈吊眼兄妹,还有如今被关在牢里的文宋瑞,不都成了笑话吗?
大宋莫非该把江山拱手送人,还欢欢喜喜地替别人治理江山不成?
……简直荒谬!宋芷想。
古今读书人,都是为了百姓不假,可不是为了这样残暴的皇权!
怀着这样的念头,宋芷一直望到刘因的马车离开了视线,再也看不见了,才抬脚往回走。
回孟府时,路过了张府,宋芷想起已经许久没去探望过张惠,便顺道进去看了看。
张惠的日子过得不错。
虽然不是以往那样权势滔天,京城里也有不少奚落他的,可张惠一概不放在心上,安安心心地窝在自己府里过日子,成日下棋、摆弄花草。
张惠见宋芷来了,还招呼他坐,让宋芷陪他下了一盘棋。
末了,张惠又问起宋芷的近况。
宋芷只说自己在孟府里一切都好。
张惠就问他:“当初我想用你,你还死活不答应,怎么如今,就肯乖乖留在那小子身边了?”
宋芷磕巴了一下,这该怎么回答?顿时脸红成一片。
索性张惠也没有为难他,只笑了笑,道:“不过既肯稍稍转寰一下,不像以往那么顽固,也是好事。”
宋芷心虚地点头答应了。
因为刘因的话,宋芷对文天祥的情形多了一个心眼,时时偷偷关心着,但从不让孟桓知道,只自己私下里打听。
十一月,京中流出一份未署名的信,里头大略说了如何营救丞相云云,世祖怀疑,这个丞相指的就是文天祥。
同时,朝中有个叫王积翁的官员,想与宋官谢昌元等十人一起请释放文天祥为道士,被一个叫留梦炎的南宋降臣驳回了。
世祖心中毕竟不忍,在宫中召见了文天祥一回,可文天祥一心求死。
一时间,对文天祥是杀是放是继续囚着,引得众朝臣在朝堂上争吵不休。
宋芷自然是希望文天祥能继续活着。
可他也知道,于文天祥本人来说,恐怕死亡才是他最好的归宿,这意味着他这一生,都奉献给了宋廷。
心里头不由得为文天祥捏了一把汗。
关于文天祥的事,宋芷连莲儿也没有告诉。
毕竟,宋芷也算明白了,不论孟桓如果处置莲儿,莲儿都依旧是孟桓的人,自己有什么风吹草动,莲儿都会第一时间去报告孟桓。
十一月下旬,下了一场极大的雪。
从头天夜里开始下,一直下到隔天清晨。
宋芷早上推门出去,只见满目都是雪白的一片,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冰清玉洁,院子里的海棠花树完全被大雪覆盖了,枝头堆着一簇又一簇的积雪。
地面上的雪则已经被早起的下人们扫净了,不影响行走。
孟桓去枢密院点卯回来,只觉得浑身都要被冻僵了,怕宋芷冷,吩咐人往他房里又送了几个炉子。
宋芷给孟桓倒了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孟桓笑着接过了,说:“暖身子,还是酒比较好,我才喝不惯你们这些茶。”
宋芷嗔他:“喝酒伤身,还是少喝的好。”
“知道了。”孟桓把人搂到怀里,低头吻他的脖子。
鼻间的气息熟悉得令人心安。
“想不想出去看雪赏梅?”孟桓问。
孟桓自己是很少做这些事的,但他想着,宋芷应该会喜欢,既然如此,陪宋芷出去,也是不错的。
“好啊。”宋芷微微地笑,眼里已经有了期待的神色。
今晨起来,他就想出门了。
积水潭旁有一片极好的梅林,如今开得正盛,宋芷早就听闻了,一直想去看。
马车跑得不快,晃晃悠悠地慢慢前行,毕竟雪天路滑。
孟桓给宋芷手里塞了一个暖炉。
“我哪有那么娇气?”宋芷说。
“今天外面很冷的,你本是南边儿来的,怕你受不住这个寒,病了可怎么好?”
宋芷虽然依旧不想要,但还是接了。
积水潭上已经结了冰,一眼望过去,只见水面上明晃晃的一片,明镜似的。
岸边则都是积雪。
这片梅林在京城里很有名气,游人很多,多是各家的女眷,趁着天气好,出来赏梅、赏雪的。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在这片梅林被体现得很精到。
还未走进梅林,只是在不远处站着,便能闻到梅花清幽的香气,混合着冰雪的清冽意味,一齐钻进人的鼻子里。
宋芷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里,心说还好今儿穿了靴子,否则要踩了一脚雪了。
孟桓牵着他的手,看人走得像鸭子似的,有些好笑。
“明明有好好的石板路你骗不走,偏要往雪堆里踩,这下好了,自讨苦吃了。”
宋芷认真道:“踩在石板上,哪有看雪的感觉,还是得踩在雪里,踩得‘嘎吱嘎吱’响,才有意境。”
孟桓多年行军打仗,也去过北边,在寒冬腊月里,在凛冽的北风和鹅毛大雪中作战过,这点雪倒是不怕。
好容易踩着雪进了梅林,迎面是一阵扑鼻的香气,和一片积雪似堆在枝头的梅花,美得令人心惊,宋芷忍不住屏息。
“真美。”宋芷说。
孟桓道:“你要是喜欢,我们年年都来看,还可以种几株到府里。”
“年年?”宋芷问。
“嗯,年年。”孟桓回答。
宋芷替孟拂去肩头的雪花,那是枝头上落下来的。
“好,年年。”宋芷笑着答应。
可年年哪有说的那么容易。
梅林深处响起女眷们清脆的笑声。
蒙元时男女之防没有那么严重,尤其是蒙古人家的女儿,更是大胆之极。
宋芷听到梅林里似有绰漫的声音,便拉着孟桓悄悄地远离那里。
孟桓低笑:“这么不想看见她?”
宋芷攥着孟桓的手,一面小心注意着敌情,一面回道:“绰漫小姐对你有想法,我不信你不知道。”
孟桓回握着他的手:“那又如何,我对她没有。”
宋芷:“你敢有!”
“你要是有,我就把你从积水潭上推下去。”
“这么凶啊,这大冬天的,推下去,不淹死也得冻死。”
宋芷骤然回头,亲了孟桓一下,说:“所以你不要喜欢她。”
孟桓眼神渐深:“不会的,我只要你。”
“哎呀!”只听一声惊呼,有个女子一脚踩滑,扑到了不远处的梅树下,额头都撞青了,雪簌簌地往下落,落了少女一身。
只的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呢?
宋芷抬头一看:“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