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君子于役一

此时的孟桓远在缅国, 与宋芷之间隔了大半个大元的领土。

孟桓在休息的间隙,也会看着地图,盯着大都的位置。

出征是猝不及防的, 世祖直接下的旨, 这是孟桓的职责所在, 当然不可能会拒绝, 也不至于不愿意出征。

但手心里微凉的翡翠玉佩贴在胸口时, 孟桓才惊觉,原来才仅仅一个多月,他也会这样想念宋芷, 想念到想抛下这劳什子战争,回到大都去, 想听宋芷用低哑的声音叫他征南。

其实, 很少有人会叫孟桓的字。一则, 蒙古人色目人一般都会叫他的蒙古名,二则, 汉人大多会称呼他的官职,叫他字的人寥寥可数,可宋芷叫来就那么动听,像小猫的爪子,一下一下地挠着他的心。

“希望你笑口常开, 没有烦恼。”去年秋, 宋芷的话犹在耳畔。

那是最简单, 最直白, 又最动人的情话。

孟桓低下头, 亲了亲笑口常开的弥勒佛。他的子兰得知他出征,一定会难过, 会失落,会想念他。

就如同他想念他一样。

孟桓有些担心宋芷,年前文天祥的死亡似乎给宋芷造成了很大影响,那天宋芷面对着文天祥的尸首时,一脸呆愣、满脸泪水的模样,孟桓到现在回想起来,还会心疼。

以宋芷这样的性格,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是很危险的,他会时不时地触怒掌权者,自己不在京中,他若再惹了麻烦,谁来护着他呢?

“副将。”亲卫的声音在营帐外响起。

“进来。”孟桓身披着铠甲,手里的长刀在烛火的照耀下,泛着寒光。

亲卫进来后,向孟桓抱了个拳,躬身道:“斥候在东南三里地外的鸭子山发现了敌情。”

“知道了。”孟桓拿起头盔,“药剌海将军怎么说?”

药剌海是此次讨亦奚不薛的主帅。

缅国的月亮和大都一样圆,或许是因为战争的缘故,漆黑的夜空中,弦月与星辰交相辉映,光线冰凉无情,整个天地透露出一股肃杀之气。

孟桓脚步很快,翻身上马,整个人如一柄将要出鞘的剑,锋利,冷然,然而坚硬的外表下,沉重的盔甲里,他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里,于最柔软处放着一个人。

名叫宋子兰。

大都,兴顺胡同。

宋子兰陡然从梦里惊醒,摸了摸自己脸上凉凉的一片,是泪。

他梦到孟桓受伤了。

受了很重的伤。

敌军的刀高高扬起,砍向孟桓的脖颈儿,孟桓奋力抬刀抵抗,却被另一柄长矛从身后,刺穿了身体。

血溅三尺,浓郁程度宛如文天祥被斩首的那日,让宋芷止不住地浑身一阵阵发冷。

月色清寒,从纱窗照进来,早春的寒风也吹进来。地面铺了银霜似的,一片雪白,像是去年孟府里看过的大雪,冷到骨子里。

宋芷回兴顺胡同后,便没把玉佩挂在腰上了,他小心用绳索系了,挂在脖子上,让弥勒佛贴着心口的位置。

去年八月十六日夜,金水河上的晚风温柔得像情人的手,月光柔和得像水,一点都不像今夜的冷月寒风。

到底是身旁的人不在,看什么都凄冷。

他受伤了吗?

缅国气候与大都不同,炎热潮湿,他会不会生病?

宋芷将玉佩握在手心里,弥勒佛的线条在手心里那么清晰,那个总对他温柔笑着的人,仿佛就在弥勒佛里,一点一点地传着温度给他,想要见他的渴望从手心里蔓延开来,又像是从心底蔓延开来,缓慢又不容置疑地在他整个身体里推进,分分秒秒,噬骨蚀心。

想他。

想见他。

想到发疯。

宋芷蜷缩着身子,仿佛自己还在孟府,睡在那间对着海棠花和梅花的屋子里,身旁是熟睡的孟桓,孟桓的手搭在他的腰上,将他拥在怀里。

翌日,秀娘清早起来,发现宋芷还在赖床,敲了敲门,宋芷也没应,秀娘推门进去,才发现宋芷病了。

床上的少年额头发烫,脸烧得通红。

“少爷!”秀娘急了,立马跑去给宋芷找大夫,好端端的怎么病了?

宋芷的意识昏昏沉沉,听得有大夫给他看病,开了方子就走了。

听声音不是裴雅,宋芷有些失望。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端着药丸来到他身前,浓重的药味儿让宋芷皱着眉头偏开头。

“苦……”他说。

“待会儿给少爷蜜饯儿,现在先乖乖喝药。”

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个声音,宋芷莫名有些委屈,然而秀娘的声音亦是熟悉而温柔的,让宋芷顺从地张开嘴,秀娘将药喂进去。

苦!

宋芷苦得整张脸都皱起来,差点没把药吐出来。

秀娘叹气,少爷怎么越来越娇气了。

摸了摸宋芷的脑袋,柔声道:“少爷乖,喝了药病就好了。”

像哄孩子似的,宋芷竟然很吃这一套,脑袋在秀娘的手心蹭了蹭,他意识不清醒,总以为身边的人是孟桓,嘴里便低低地唤:“征南……”

秀娘没听清,凑近了在宋芷耳边问:“你说什么,少爷?”

这一问,又让宋芷于朦朦胧胧中觉出身旁的人是秀娘,连忙闭了嘴,不肯再出声。

晚间,秀娘为宋芷擦洗降温,用凉水浸湿的帕子沿着脸侧,擦到颈侧。秀娘忽地看见,宋芷脖子上有个颇为精致的绳索,编着繁复的花纹。

这是?秀娘疑惑,她从来不知道宋芷还戴了什么东西,便拉出来看了看,没想到竟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玉佩。

秀娘心底惊了惊,秀娘早年也是贵族的家生子,不是没见识的人,一看便知道,这块玉佩绝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

秀娘将玉佩重新塞回到宋芷的衣领里,一时间惊疑不定。

她的少爷,一个寒门书生,哪里来的这样贵重的玉佩?

宋芷的品性,秀娘是相信的,绝不是偷来的,这样贴身放着,一定是某个极重要、极珍贵的人送予他的,很有可能是心上人。

但宋芷从未对她提过。

早春受了寒,春雨连绵了大半个月,宋芷的病就缠缠绵绵了大半个月,总是精神倦怠,身子不爽利。

秀娘看着觉得心疼,那块玉佩又时不时地在脑海里转悠,想找机会问,又觉得宋芷不会如实告诉她,不是不让宋芷有隐私,而是这样贵重的东西,事关重大。

加上有了“心上人是一个官家小姐,并且送了名贵玉佩给宋芷”这样的猜想在,秀娘再看宋芷,就觉得怎么看怎么不对了,连笑也仿佛带着忧愁,看向窗外总像在怀人。

于是秀娘隐晦地问他:“少爷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宋芷撑着下巴看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点点滴滴,从房檐上落下,雨落如珠,一颗颗砸到门前的青石板上,水滴石穿,经年累月的雨水将石板砸出了一个小小的坑,里面盛满的积水,雨珠再往下滴时,便砸在小水潭上,砸起一地水花。

听到秀娘问话,宋芷回头冲她笑了笑,说:“我能有什么心事?”

秀娘说:“少爷最近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哪能瞒得过秀娘?”

宋芷笑说:“真没有。”

秀娘:果然不肯说。

“我猜,少爷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宋芷心里一突,这也能看出来?是不是自己露馅儿了?面上却依旧冷静,笑道:“秀娘瞎说什么呢。”

“少哄我,”秀娘说,“我活了半辈子,还能看不出来你这点小心思?是不是看上了哪家姑娘,姑娘对你无意,还是姑娘家里人不同意?”

还真给秀娘说中了。

但这怎么能承认,宋芷说:“真没有。”

秀娘面露狐疑,嘴这么严,看来那姑娘不了得。

宋芷拿出杀手锏:“我只是看着这春雨,就想起五年前的春天……”

李含素逝世那天,也是春天,下了细雨。

秀娘无奈:罢了,日后再慢慢问。

二月,兴顺胡同的杏花开得正盛,一大簇一大簇,如一片粉白的云。

白满儿坐在去年宋芷为她立的秋千上,满腹少女心事。

海棠花在她头顶开的炽烈,白满儿孤零零地自己摇着秋千,脚踢着地下的石子,心想:她的兰哥不想娶她。

秀娘问过宋芷之后,也不想让白满儿这边空空吊着,便隐晦地向白阿朱提了一嘴,白阿朱虽然疼惜女儿,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只好劝女儿另觅佳偶。

可白满儿才十五岁,哪里懂得什么叫放手。

自此后日渐消沉,很快就瘦了一圈,圆润的下巴变得削尖。

白满儿瘦了,宋芷也瘦了。

孟桓是二月下旬回来的。

回来的那天,阳光灿烂,金光大片地往下洒,宋芷在街坊听到讨亦奚不薛的军官回来了,精神一震,飞一般地就跑了出去,秀娘喊也喊不住。

只可惜,宋芷出去后,得知军官们都进宫面圣去了,他慢了一步。

宋芷只好怏怏不乐地回来,看得秀娘满腹疑惑,军官回来关宋芷什么事?

莫非那块玉佩不是心上人送的?

不可能,看宋芷那个宝贝的模样,时不时都要摸摸胸口,绝对是心上人送的。

“蒙军凯旋归来,少爷这么高兴做什么?”秀娘试探着问。

宋芷说:“没有,只是连日精神不好,看个热闹罢了。”

秀娘更怀疑了。

大舅哥在军队里?

……那也不至于这么开心吧。

但宋芷回来后,整个人确实都兴奋了不少,眉间眼底有藏不住的笑意,虽然宋芷在极力忍耐,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明显,但以秀娘对宋芷的了解,哪能看不出来他是真高兴?

“少爷,”秀娘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于是说,“少爷的主顾是不是快回来了?”

宋芷愣了愣,刚想说是,就反应过来,这要说是,不就露馅儿了吗?

于是摇了摇头,“主顾何时回来,我哪知道?”

秀娘:不是主顾家的姑娘?

那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