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芄兰一

五月下旬, 忽都虎将军抵达上都,六月,回京。

忽都虎回大都那日, 孟桓一早便骑了马, 到城门去等候, 等了近两个时辰, 见到一队士兵远远地骑着马过来, 为首的赫然便是自己的爱赤哥。

孟桓当即翻身下马,向忽都虎行了个礼:“儿子见过爱赤哥。”

忽都虎久不见自己的儿子,如今一见, 发现他颇有自己年轻时的风采,甚至比他当年更盛, 浑身透露着一股隐隐的气势, 身材高大, 挺拔,宛如一把未出鞘的剑。

忽都虎当即与儿子一抱, 这是蒙古人的礼节。

“哈济尔,好久不见!”说着一拍孟桓的肩膀,大笑,“好小子,长大了!”

孟桓也笑, 道:“早听闻爱赤哥要回来, 我一早便在这儿候着, 眼看时候不早, 爱赤哥先随我回府, 用个饭吧。”

随即招呼忽都虎身后的亲兵,让他们也跟着上孟府去。

忽都虎大笑, 孟桓年少时桀骜不驯,大早上等在城门口接他这种事,是做不出来的,当下便觉得孟桓果然是长大了,知道尊敬自己的长辈了。

孟桓早已吩咐过府里的人,绝不允许随意向忽都虎搬弄是非,尤其是与宋芷有关的。

因此忽都虎进入孟府后,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他一路与孟桓谈笑,说着这些年在沙场上的见闻,说说征讨占城的趣事。

忽都虎早听闻儿子升了官,便问了问近况。

末了,忽都虎又问起他最关心的事:府里可有子嗣了?

论起对子嗣的重视程度,蒙古人不会比汉人少,并且他们不太重视什么血统,嫡庶,虽然孟桓没有娶妻,但府里总有姬妾,生个儿子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孟桓当下便轻飘飘地挡了回去,顾左右而言他,很快把话题绕开了。

忽都虎于是拍着儿子的肩膀,说:“是不是我与你的阿可,太不关心你的婚事,所以你才这样散漫,到现在身边也没个人,更没有子嗣?”

孟桓笑了笑:“爱赤哥这是说的什么话,男人当然首先以事业为重,我这么年轻,还怕没有子嗣么?”

府里藏了个人,孟桓也一直在犹豫,到底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是继续把宋芷藏着,一面搪塞忽都虎,还是干脆直接开诚布公?

两条路,完全不同的效果。

显然于宋芷而言,后者若是成了,自然是更好的选择。

毕竟宋芷于孟桓,绝不是随意养在身边一个见不得人的小娈童,孟桓是真心想同宋芷过一辈子的。

但若不成,对宋芷而言,绝对是致命的打击。

忽都虎是杀伐果断的性子,这一点孟桓随了他,自然知道,若忽都虎不接受宋芷,那宋芷将面临的是什么。

孟桓暂时不想承担这样的风险。

忽都虎并没有觉察出儿子的异常,当天便在孟府住下。

夜里,孟桓又一次回了自己的房里。一是不想引起忽都虎的注意,二是他确实想和宋芷亲近一些。

自从宋芷被他抓回孟府,便再也没给过他好脸色,要么是根本不理会他,只当没他这个人,孟桓逼得急了,宋芷才会给他几个冷嘲或热讽或羞恼的白眼。

与忽都虎促膝长谈后,回房时已是亥正时分,宋芷已经睡着了,孟桓脱下衣物,怕吵醒他,便小心地爬上床,拉开被子钻进去。

谁曾想,宋芷觉浅,孟桓还没躺稳,他就醒了,吓了一个激灵,反射性地往里躲,差点叫出来。

孟桓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说:“嘘,别出声,我不碰你。”

见孟桓确实手脚没有乱摸,宋芷稍稍安下心,眼神却依旧警惕,盯着孟桓,将他的手扒开,轻声问:“你来干什么?”

孟桓无奈,搂住宋芷的腰,说:“这可是我的房间,我怎么不能来了?”

宋芷反应很灵敏,皱了眉,一边去扒拉孟桓的手,一边问:“发生了何事?”

孟桓在黑暗中,借着月色看宋芷的眼睛,乌黑水润,通透明亮,有这样一双眸子的人,合该是举世无双的翩翩公子。

而这人现在是他的。

宋芷一眼就能看出有事发生,聪慧得让孟桓喜欢,也让孟桓不安,他捏了一下宋芷的鼻子:“什么都瞒不过你。”

孟桓的手是扒拉不开的,宋芷试了半天,徒劳无功,只好放弃,同时低声警告:“你的手,最好别乱放。”

孟桓的手便坏心眼地顺着腰后摸到宋芷的臀上,捏了捏:“这样算乱放么?”

宋芷又羞又恼,只恨自己没有力气抗衡:“你说了不碰我的!”

孟桓本是存了逗他的心思,见人这样抗拒,意兴阑珊地收回手:“不碰你。”

宋芷又问:“所以,到底发生了何事?”

孟桓见这样也岔不开他的注意力,只好低头去吻宋芷的唇,吻到宋芷喘不过气来,发丝散乱,艳丽的唇上一片水色,这抹水色甚至蔓延到他的眼底,孟桓才放开他,如实说:

“我的爱赤哥回来了。”

孟桓的父亲?

宋芷惊了一惊,思绪飞快地转动起来,这会不会与他有什么关系?

孟桓打断他的胡思乱想,说:“他是去上都向皇上复命,南下时顺道来大都看看我。”

宋芷的眼神透露出他依旧在思索。

孟桓便把人搂在怀里,在他耳边说:“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不论爱赤哥说什么,做什么,我都只要你一个,所以你要乖乖的,别给我惹事,知道吗?”

孟桓的怀抱是带有强制意味的,让宋芷无法拒绝,半晌,也不知在想什么,低低“哦”了一句。

孟桓听得他如此乖顺,稍稍安心,抚着宋芷的头发,亲了他的额头一下,低声说:“时候不早了,睡吧。”

宋芷点点头,在孟桓怀里直挺挺地躺着,他原本就是睡到一半被孟桓吵醒的,困得厉害,自然很快就睡着了。

然而孟桓却没法睡着,抚着宋芷精致的侧脸,心底有些无奈。

当初在安贞门街上,他先是被宋芷的眼神所吸引,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里头却充满了倔强与愤怒,随后注意到,这人虽是男子,却生得面若敷粉,唇若涂脂,即便穿着粗布短衫,依旧无法掩盖他玉似的气质。

现在想来,当时那一眼,便让他记在了心上,故而之后才会总对这人那样关注。

可他却也没料到,会到今天这种地步,他是真的想软禁宋芷吗,当然不是,可他一心想对他好,想跟他相守一生,可宋芷却总是在躲避他,逃离他。

这叫他如何不生气?

虽然现在惹恼了宋芷,总不肯给他好脸色,但孟桓想着,日子久了,宋芷自然知道自己对他的好,慢慢的或许就改变了态度。

忽都虎的回归,是孟桓早便知晓的,因此并不慌乱。

反正忽都虎不会停留太久,现在没必要摊牌,闹得双方不好看。

他要先牢牢地把宋芷握在手里,让宋芷不愿离开他,才能放心地去跟忽都虎摊牌。

夏天天热,两人盖着蚕丝被,虽然清凉,但搂在一起,到底有些热,宋芷被孟桓搂了一会儿,便开始扑腾,孟桓只好放开他。

宋芷扑腾了一会儿,睡着又觉得空落落地,转而回过身,微蜷着身子,将头靠在孟桓怀里,手也不自觉地抓着孟桓的衣襟。

孟桓忍不住心底一软,摸了摸他的头,又听得人在哼哼唧唧地说着梦话,孟桓附耳过去听,只听宋芷声音软软的,含糊不清:

“征南……玉佩坏了,怎么办?”

玉佩坏了?

孟桓有些诧异,想起宋芷上次说玉佩给摔了,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便低声问:“怎么坏了?”

原没指望宋芷会答,但谁知他竟真的迷迷糊糊地回答了:“不小心摔了。”

说得咕咕哝哝,孟桓理解了好一阵儿,才明白过来。

又问:“那玉佩现在在哪儿呢?”

或许是这句话太长,宋芷在梦里皱了皱,咕哝一声,没有回答。

孟桓便琢磨着,宋芷做梦都在说,想来还是很在意的,一定是贴身放着的,便在宋芷身上摸了摸,果然摸到了被宋芷挂在胸口的玉佩。

夜里光线不好,孟桓看了半天也没看出玉佩有什么问题,最后用手指一寸寸地摸,才发现角落里裂了一条缝。

听下人说,刚回孟府的时候,有一天宋芷坐在地上,满脸是泪。孟桓现在想来,约莫是因为当时摔了玉佩吧。

想到这里,孟桓又觉得感动,又觉得心疼,将人肩膀搂着,低头吻他的发顶,说:“傻,玉佩就算碎了,人还在。”

末了又安慰:“没事,我找人给你修。”

也不知睡梦中的宋芷听见了没有,但莫名安静了一些,缩在孟桓怀里,一觉睡到了天亮。

等清早醒来,宋芷发现自己在孟桓怀里,又恼羞成怒,一把推开孟桓,自己缩到墙角。

孟桓无奈地想,还是睡着了比较诚实可爱。

有忽都虎在,孟桓没有趁着机会跟宋芷打情骂俏,穿好唤婢女进来,服饰他更衣洗漱,临走前道了一句:“你若是还想睡,便再睡一会儿,别出去乱跑。”

宋芷照例不打算回应他,却突然发现自己的玉佩没了,心里一慌,连忙掀开被子找,孟桓便笑了,拿出玉佩,道:“玉佩裂了,我找人给你修修。”

宋芷盯着孟桓手上的玉佩,半晌,收回眼,重新躺到被子里,面对着墙壁,不肯说话。

还是这样。

孟桓无奈地笑了笑,便转身出去了。

上午,孟桓正与忽都虎在凉亭里说着话,忽然见一个婢女冒冒失失地冲过来,膝盖一弯,便跪在两人面前,孟桓顿觉不对,刚想开口呵斥,就听那丫鬟说:“少爷,宋先生那边儿出事儿了。”

“什么宋先生?”孟桓还没说话,就听忽都虎问。

他来府里,还从没听孟桓说过什么宋先生,更何况,先生?为何孟府里会有先生?

孟桓面色不变,笑道:“是府里请的一个先生,教我书法的。”

忽都虎疑惑地点点头,区区一个先生的事儿,也值得这样冒失地跑到他们这里来?

孟桓冷淡地垂眸看了那婢女一眼,依稀是服侍在宋芷那里的一个丫头,突然闹到这里来,是宋芷的意思?宋芷想做什么?

“没见我这与爱赤哥说话吗,慌慌张张地成何体统,还不快滚下去?”

婢女见孟桓似有把事情瞒过去的样子,连忙一弯腰,一头磕在青石板的地面上,说:“少爷,先生真的出事儿了,您往日那么宠爱先生,一定得去看看啊!”

孟桓倏然变了脸色,忽都虎也把目光转向了孟桓,淡淡道:“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