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出青山峰,花落碧水涧。桥横无人度,舟泊撷白莲。
菡萏本清容,野鹭弗越舷。苍渺孰穷极,此去数经年。
在那么不经意的时候,时间仿佛成了掌中沙,只消轻轻一握,时光沙便从指缝中丝丝流走,再一张开手掌,只有一些残留在掌纹缝路中,粘着、剥落。
花不语发现,院中的那些赤丹山茶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每每都是这般的红艳。
时非深发现,某一天,元颢和恋花竟然同时开口冲他喊了声“爹爹”,细嫩的声音流遍他的身体,温暖至极。
澹台东流发现,他的青竹白衫上,青翠的颜色有了一丝的暗淡,褪成了白青的模样,越来越浅。
海棠发现,她在寒州这片凉寒的土地上竟然能种活数株西府海棠,每当八月,粉白的颜色竟也能和千醉湖的荷花一争色彩。
席全发现,每当他看见花不语脸上一天比一天更加温暖的笑容时,他都会觉得,当初舍弃锦绣前程甘愿守着寒州一方土壤的决定是多么明智。
连斐岸发现,他亲爱的妻子锦言的肚子日渐越显,那里面,藏着他和她的未来,他日日期盼小生命的降生。
锦言发现,原来自己已经理解了夫人说的幸福是这么简单的事是什么了,她摸着越来越鼓的肚子看着连斐岸满足喜悦的笑脸,眼角也挂上了幸福的泪。
闫抒发现,自己的个子比初遇到时非深时的更高了,衣裳都得重新量裁过。他会发孩子脾气的时间越来越少,能够在心中深思熟虑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有一天,他也穿上了日夜期盼的红色衣裳。
柳萱发现,她只用了五年时间等到了她一世的幸福,他用了五年时间给了她一辈子想要的幸福。当穿上那套由夫人设计,锦言织绣的红色衣裳时,惹眼的红让她满腔的感激说不出口。
时黎发现,他眼角的皱纹越来越深,双鬓的头发也渐显银白。目光也从之前的精睿逐渐变得祥和平稳,他愈来愈喜欢坐在庭院廊下,静静地喝茶,回忆从前的事情。
二伯发现,他的身子骨一日差过一日,甚至比花不语还要畏寒,呆在房中的时间一日长过一日,身边的欢声笑语也一日多过一日。他知道,这才是生活。
叔叔发现,茶楼的生意兴旺依旧,闫抒对经商之道越来越熟门熟路,而他也有更多的时间陪着曾经的小家伙嬉闹,看着他们围着他从最早的咿咿呀呀到奶声奶气最后到口齿伶俐地说话,像极了他们的母亲。
时兼发现,有一天夫人来问他可有心仪的姑娘,他说他还年小不着急,又过了许多日,夫人再次来问的时候,他很腼腆地告诉夫人,他的心牵在海棠姑娘身边的涟漪姑娘那里。
涟漪发现,她看到那个腼腆的男子会心跳加速,面红不止,直到自家姑娘来问她,她可愿嫁给时家小子的时候,她满心欢喜地点了头。
…………
所有人都发现,在他们睁眼闭眼的瞬间,看不见或看得见的时间都在向着他们不能回头的地方渐渐走去。而那些尚未到来的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时间,其实都已悄悄走到了他们的身边。
或在掠过耳旁轻轻吹过的一缕微风;或在茶碗里蒸起一阵袅袅的茶香;或在指甲上泛起一丝莹莹的微光;或在发丝间缠绕着一粒细小的尘埃;或在雨水渗进一条老旧的青石板路;或在大雪将整个寒州年复一年的包裹住……
而时间却发现,任凭它有多大的能耐,总有不能消减的东西在生长着,笑容、歌声、花色、枝桠、天空、土壤,以及那每个人心中或萌芽或扎根的,对未来和幸福执著追求的种子花朵。
花不语说:她遇见了生命中最绚烂的那朵蓝色矢车菊,他的眼睛、孩子的眼睛,以及那些正在绽放在每个人心头上携着小小温暖的幸福。她不后悔,她会用全部的生命和爱,在这方土壤上一直生活下去。
应侯顺天六年八月十五,时元颢时恋花出生。那时,时非深二十六岁,花不语二十三岁。
应侯顺天七年四月,连斐岸和锦言成婚,闫抒柳萱定亲。六月,时元颢时恋花第一次清晰地叫出了“爹爹、娘”。那时,时非深二十七岁,花不语二十四岁。
应侯顺天八年五月九日,连斐岸之子连长生出生。那时,时非深二十八岁,花不语二十五岁。
应侯顺天十年七月十三日,连斐岸之女连小年出生。那时,时非深三十岁,花不语二十七岁。
应侯顺天十二年六月,闫抒正式成为上陟镖局响当当的二当家,大江南北立有一席之位。同年十月,闫抒柳萱成婚,柳萱正式进入上陟镖局成为二当家夫人,他们一同离开了寒州回到了南疆。那时,时非深三十二岁,花不语二十九岁。
应侯顺天十三年,七岁的时元颢时恋花进入学堂。时元颢像极了其父的性子,同时又融进了澹台东流这个二干爹的气质,时恋花则在其母的影响下成为第二代花不语,又因海棠的关系成就了小才女的名号。那时,时非深三十三岁,花不语三十岁。
应侯顺天二十年,十四岁的时元颢要跟着澹台东流离家出门远行,见识天地万物,十四岁的时恋花哭得昏天地暗抱着哥哥不肯他走。那时,时非深四十岁,花不语三十七岁。
应侯顺天二十一年,十五岁的时恋花到了及笄的时候,父亲将最温暖厚实的拥抱送给了她,并告诉她,成长是很辛苦的,但却很值得回味一生。母亲将那盒珍藏起来的西府海棠胭脂送给了她,并告诉她,女子当自强。父亲母亲一同在院子里取出了几坛埋藏十五年的女儿红,没有哥哥参加,时恋花平生第一次喝醉了嚎啕大哭。那时,时非深四十一岁,花不语三十八岁。
应侯顺天二十三年,十八岁的时元颢继承了澹台东流的“无痕公子”之名,名扬天下。仅用了三年时间,时元颢成为了第二个如澹台东流一般传奇的人物。十八岁的时恋花终于在寒州城门口,见到了久违的哥哥,她将那些眼泪鼻涕全都糊上了哥哥比雪还白净的衣衫上,她发现,哥哥比她整整高出了一个头,哥哥的胸膛很温暖,哥哥在唤她名字的时候,很温柔。那时,时非深四十三岁,花不语四十岁。
应侯顺天二十五年,二十岁的时元颢行了弱冠之礼,文韬武略皆不在其父之下,青出于蓝胜于蓝。二十岁的时恋花,承袭了其母一手无与伦比的速写功夫和跳棋技术,加之其父的工笔,成为封陌国屈指一数的“画中仙、棋中独秀”。那时,时非深四十五岁,花不语四十二岁。
应侯顺天二十六年,二十一岁的时元颢接过父职,由瑾祁帝亲封成为封陌国大将军,并继空缺已久的太尉之位,统掌天策营人马,一时震惊天下。二十一岁的时恋花跟着哥哥去了荆日,情窦晚开喜欢上了时元颢身边精通天文地理的军师亓翊。那时,时非深四十六岁,花不语四十三岁。
花不语挽着时非深的手,在见到来寒州探望他们的亓翊时,笑道:“小翊翊,怎么样?被我女儿缠着的感觉很好吧?”
记忆中的那脸笑容,隔了这么多面依旧未变,仍然这般鲜明清晰。一身青衫的亓翊已经是形容俊朗风采出尘的美男子模样了,对于花不语刻意打趣也不像幼时那般会害羞,他已经学会了如玉一般内敛圆滑。他微笑着对时非深和花不语作了一揖,说道:“亓翊见过时公及夫人。”
时恋花拉住花不语的手臂坚决地说道:“娘,我要嫁给他!”手指指在亓翊身上。
花不语看向时非深,两人相视一笑。亓翊此时再向他们两人鞠了一躬,神情严肃认真:“我愿娶恋花姑娘为妻,此生此世决不辜负。”
时非深和花不语纷纷点头微笑。
亓翊的笑容如此明亮,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自己幼时遇到的这个总是逗弄自己的女子,会成为自己将来的岳母。一切都仿佛是注定了的,只待一步一步走到揭开面纱的那时候。
只是可惜,澹台东流一生未娶,海棠姑娘终生未嫁,他们总是形影不离,走遍封陌国每一寸土地,赏尽每一处风景,看完每一天日落。花不语和时非深在时元颢十八岁归来后,便再也没了他们的音信,曾经的那个独韵绝伦的“无痕公子”带着那朵只为他盛开的西府海棠消失在所有人的世界里了。
花不语明白,每个人都有属于他们要走的路。孩子们会长大,会遇到心仪的人然后过着他们自己的生活,作为父母的他们终有一天会老去,容颜会苍老,生命会接近尾声,那些年轻时不肯放手的东西会有一天变得不再那么尖锐,成为永恒,温柔地替他们守着珍惜的人。
谁也不会知道,生命中的最后一个音符会在何处戛然而止,就像不会知道,生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谱写它美丽的乐章。只知道,一曲奏罢,余音绕梁,声音会回荡在聆听过它的那些人耳里,抑或是心里。
花不语知道,她的爱,他的爱,或是他们的爱,永不会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