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四,凌晨丑时中。
为防金夏军抢了淮北这块膏腴之地,周军攻城彻夜未止,蔡州城外杀声震天。
但数里外的周军大营中,西路军主帅的王庶却目无焦点、周身萦绕着一股颓丧之气,手里,捏着一份刚刚收到的战报。
俄顷,荆湖南路督抚吴贡急匆匆走入帐内。
见面便质问道:“尚书大人!我军已在蔡州城下折损近万将士,大人为何突然下令收兵?”
王庶闻声回神,却先苦笑一声,随后抖了抖手中寥寥数字的军报,道:“吴大人,一刻前刚刚收到的东京战报,你也看看吧.”
东京战事和淮北战事息息相关,王庶此时模样瞬间让吴贡有了判断.好快!金夏联军这么快就打下东京了?那齐国楚王好歹在城外纠集了三十万大军,竟然没能撑到过年
站在周国角度,自是不希望金夏军赢的太快、太过顺利,不然周国哪还有摘桃子的机会。
可金夏军若真的这么快胜了,继而南下,周国还真得考虑考虑该如何在不激怒两国的情况下,从淮北得来更大利益了。
瞬息间,吴贡已做出了多种假设,同时接过了王庶递来的军报,粗略一扫,只见上头写到:本月初一黄昏,齐楚王于东京城东大破金夏军,金夏军溃,弃尸百里
吴贡有几息时间处于大脑宕机的状态,他设想了无数情况,唯独没有‘齐军大胜’这种假设。
有丢丢不真实感,吴贡晃了晃脑袋,重新凝神,将这份战报又一字一字认真看完,随后机械的望向了王庶,下意识道:“尚尚书大人,怎办?”
“还能怎办速速收兵吧”
此时此刻,王庶觉着自己、乃至整个大周,都成了小丑。
趁齐国独扛两国异族的危难之际,大周单方面撕毁和议,偷袭人家大后方可如今一文钱的便宜还没占到,人家那边已经胜了。
这不是既坏又蠢么!
试想,齐军挟大胜金夏之威回援家乡,必是一番天雷地火。
他们连金夏军都能胜,周国西路军这点人敢硬碰人家?
偷鸡不成蚀把米。
吴贡对于王庶收兵的提议再无异议.战报已是两日半以前的了,若齐军在取胜后第一时间组织大军南下,马军这一两日内便能赶到蔡州附近。
更别说,此时周军侧后还有随时准备上来咬一口的郭滔儿部。
“哎!”
吴贡一声叹息,同时脸上微微发烫咱大周秘密筹划数月,来淮北这一趟,到底是干啥来了!
丑时末。
蔡州东南十五里,刚刚在此完成集结的郭滔儿部,原本计划趁周军攻城之际,偷袭对方大营。
却得报,周军持续了数个时辰的猛烈攻城突然偃旗息鼓。
郭滔儿一时摸不着头脑,暂缓了攻击命令,欲要搞清周军意图。
而蔡州城头,则赶忙趁此机会,轮换守城青壮,收治伤员,喝水进食,以待周军下一次攻城。
可这一等便等到了卯时晨光微曦。
卯时初,王庶已收到了第二份东京战报,看完后再无侥幸心理,当即命全军整备,徐徐往西退去.
许是为了稍稍消弭楚王怒火,周军西去之前,王庶还特地表示了一番,好结个善缘。
听说周军退了,一头雾水的郭滔儿遣张宝、徐志胜部搜索前进,去往周军大营查探一番。
卯时末,张宝抵达周军大营里头已空无一人。
但.营区内留有码放整齐的粮草若干,鸡鸭上千,甚至还有数十口已杀好的猪,挂在横杆上,在冰冷晨风中微微摇晃。
徐志胜还在营区发现了擦拭好的兵刃甲胄仔细看了上头标识,正是齐国邓州厢军的制式装备。
想来是周军犯境时,从邓州缴获所得。
可现下,统统摆放的规规矩矩,那一副副铁甲上甚至还擦了油保养.
“他娘的,南朝鼠辈来咱蔡州一趟,莫非是给咱送礼的?”徐志胜完全理解不了周军行为。
张宝北望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才道:“兴许,是东京那边已有了结果。”
有了张宝提醒,徐志胜稍一思忖,不由兴奋道:“你是说,楚王在东京胜了?”
“只有这般,才能解释周军行为。”
“呵,他们莫不是觉着给咱留下些鸡鸭猪羊、甲胄兵刃,楚王就不和他们计较了?”
徐志胜越想越觉着妹夫的分析合理,不由底气更足。
张宝却嘿嘿一笑,又望向了南方,只道:“楚王的性子,我是知晓的,旁人打了咱,咱就不可能不还手.”
城头,抱着兵器缩在跺墙的将士起身后揉着惺忪睡眼往城外看去,不由惊愕。
昨晚后半夜还在打生打死,今早睁眼,城外周军竟人去营空
“周军退了.”
“周军退了?”
“周军退了!”
不多时,城头议论声一片,一名名士卒民兵起身后四下打量,皆被眼前吊诡一幕搞糊涂了。
辰时一刻,洒金巷王府后宅青朴园,一声婴儿响亮啼哭后,玉侬兴奋的抱着在床边守了一整晚的稷儿原地转了几圈,又哭又笑。
旭日东升,昭示着蓬勃希望的新生婴儿啼哭驱散了稀薄晨雾,也驱散后宅阴霾。
两刻钟后,城外终于传来确切消息:楚王于东京大败金夏军,正率军回援!
城外,已确信周军退去的郭滔儿思索片刻,拒绝了属下提出追击的建议。
他手里正军、民兵加一起不过两万人,且首要任务是保蔡州平安。
至于追击还是等楚王回来再说吧,你周国就在淮水南,还能跑了不成。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数府之隔的泗阳城内,周军已于凌晨时分攻破城池,唐敬安率十九团余部同差役据守县衙、仓房与周军巷战,所控区域只余县城不足三成面积。
就在唐敬安决意死战之时,周军毫无征兆的鸣金收了兵一路退往薄山,竟有几分仓惶之象。
腊月初四晨午,在援军未抵一兵一卒的情况下,淮北危机自解
这便是齐军大胜带来的震撼效果!
腊月初五清晨,南援先锋官,一身重孝的近卫二团团长沈铁胆率先抵达蔡州。这下,蔡州彻底安全了。
但.齐周两国恩怨,远未了结!
同日,午时。
洛阳西三百里,陕州砥柱山。
山脚一处密林内,完颜谋衍拄着一把断剑,缓缓坐在了一块青石上,不小心牵扯到了腰间伤口,不由闷哼一声。
两日前的腊月初三,完颜谋衍狂奔四百里,仅带百余亲卫逃回洛阳城。
初一夜金夏军大溃,完颜谋衍原本打算依靠洛阳坚城收拢溃兵.此战虽败,折损数万人,但溃散兵士更多。
若能等上几日,重新集结起几万大军应该不难,虽已无力再攻东京,但几万人马至少可保证完颜谋衍自洛阳退往西夏千里路途的安全。
却不想.初三夜,原本已降金的洛阳汉人卢应贤、曲义先见金夏军大败,竟再度调转刀兵,欲取完颜谋衍项上人头,回归齐国。
完颜谋衍被那曲义先偷袭,腰眼中了一刀后,幸得亲卫拼死护卫,才得以逃脱。
往西逃了一日夜后,完颜谋衍身旁只剩两名亲卫,行经砥柱山时,三人又疲又饥。
亲卫帮他寻了这处山脚密林暂避,自去山下找寻粮食。
完颜谋衍腰间伤口虽不致命,但受伤后奔逃不止,此刻已觉不出疼来,反倒恙麻发烫.这才是最要命的,怕是已染了邪毒。
完颜谋衍不由暗恨汉人不可信!
再想起此时处境,完颜谋衍无声一叹,他倒不担心自己安危,只是想起那数万随他历经艰险、横穿大鲜卑山的金国勇士,心痛难当!
这已是金国仅有的机动力量和底牌,此战折损在了齐国,海陵王那边的局势必定会更加难挨。
完颜谋衍提起手中断剑,心下只道,对不住海陵王托付,对不住大金上下。
这柄宝剑,正是完颜谋衍担下西进重任后,海陵王以腰间佩剑亲手相赠。
只是在东京城下逃命时,不小心折了,完颜谋衍依然不舍丢弃。
但.宝剑折断,对军伍之人来说,本就是凶兆。
正思量间,忽听一阵草木窸窣之声,紧接,三名做农夫打扮的男子便拨开了身前杂草,四人来了个八目相对。
完颜谋衍逃亡途中已弃了显眼甲胄,但他头上金人髡发却瞒不住人。
这三名农夫似是父子关系,一名年纪较轻的青年猝不及防之下在这荒郊野外撞上一个持刃金人,下意识转身便想逃。
但其父兄却站在原地未动,甚至还以贪婪目光不住上下打量这金人,青年这才停住了脚步。
完颜谋衍已年过五旬,连日来亡命逃窜,两日一夜来又未曾进食,再加腰间伤势,自是知晓不能与之冲突,便摘下腰间玉带钩抛了过去,以汉话道:“此物你们拿去吧,可换银百两”
年纪大些的青年赶忙上前一步,从地上捡起玉带钩,使劲用了衣袖擦了擦,对着阳光一照,只见这玉色通透莹绿,不似凡品。
上头刻有一行古篆‘政宁十四年御制’,一看便是当年丁未时金人从周国皇宫中搜刮出来的宝贝。
这青年不认得这些字,自然也不知这玉带钩背后的故事,却不妨他即刻将玉带钩塞进衣内。
但是目光却又看向了完颜谋衍腰间金绦带。
父子连心,三人中的中年人一看就知晓儿子想作甚,已拎着锄头缓缓走到了完颜谋衍背后。
年少青年见状,也往旁边横移了几步,抓紧了手中锄头。
至此,完颜谋衍自然知晓三人要作甚了,不由勃然大怒.我堂堂大金侯爷,兵马副帅,亲手斩杀的汉军汉民不知凡几,眼下虎落平阳,区区三名村夫也敢打我的主意了?
中年农夫却没他那般丰富的心理活动,今日既然在这荒山野岭遇见了,对他家来说便是一场富贵,只听他突然喝道:“大郎,上!”
年长青年闻声,紧赶两步,挥起锄头兜头砸下。
完颜谋衍即便年迈,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本能反应便要扭身躲过,可身形刚一动,腰间便猛地传来剧烈疼痛,终是没能完全躲过,被那青年一锄头扫中肩膀。
完颜谋衍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方才还显的有几分畏惧的年少青年连忙上前补刀,完颜谋衍使出最后一分力气,举短剑格挡。
自上而下砸来的锄头,自然比断剑势猛,即使完颜谋衍挡了下来,也被震的胳膊发麻。
“大胆!”
趴在地上的完颜谋衍一声暴喝,多年上位者养出的气势,吓得那年少青年一滞,没能挥出第二锄。
完颜谋衍正欲趁机起身,却忽觉后心被重重一击,刚刚弓起的后背一下瘫扑在地。
完颜谋衍只觉喉头一腥,喷出一口血来,接着艰难回头,只见那中年刚刚从自己后背薅出嵌入了脊柱的锄头,同时对那年少青年骂道:“怂货!被人一句吓成这般,跟你兄长学学!”
那年少青年被爹爹骂了,顿觉羞愧难当,气恼之下,挥起锄头往完颜谋衍头上砸来。
“等一等,我乃大金”
‘噗~’
完颜谋衍后脑登时瘪了下来,但那双眼睛却还不甘的睁着似是不信,堂堂大金兵马副帅,会命丧一怯懦农家子之手。
可那年少青年犹不解恨,只顾一锄一锄往脑袋上锄,却比平日垦荒时锄地还要卖力。
十余息后,那中年终于道:“行了行了!再砸看不出金人模样了还怎拖下山去领赏!”
就在今日晨午,父子三人所在的村庄来了一队风尘仆仆的齐国马军,言道:无论生死,捉杀一名金夏兵可换钱一贯,校尉三贯
三人本也没当回事,依旧和往日一样上山垦荒,没想到这好事竟落在了他们头上!
那大郎上前,扒了完颜谋衍的牛皮滚金边军靴,当即坐在地上套在了自己脚上,随后喜气洋洋的看着这双新得来的靴子,开心道:“爹,这名老金狗穿着不凡,想来至少是个队将,待会拖他下去换钱,你可得给军爷们说清楚,莫让他们按普通士卒给咱算钱.”
那中年刚刚解下完颜谋衍的金绦带,裹在自己腰间试了试,只道:“老子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桥还咸,会不懂这些?依我看啊,这人不会是队将,少说是个营正虞候.”
方才表现不佳的二郎,畏畏缩缩接话道:“爹,大哥,那军爷还说,要是能捉了金国主将玩燕什么的,赏银千两呢”
二郎后脑勺当即迎来老父慈爱一巴掌,“净想好事!还金国主将哩,你咋不去黄龙府将金帝捉了送给朝廷?”
二郎揉着后脑,倍感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