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东京城东北二十通津关。
卯时刚过,晓月残星,关内却已是灯火通明,人声沸腾。
自齐国宰相蔡源以下,三省中枢、六部主官人人身着朝服,列于街旁。
鸿胪寺卿张行衍,则在催促着安丰朝太上皇的仪仗,以免耽误卯时三刻出关。
而临安朝的特使陈伯康,已经带着庞大使团早早等候。
一眼看去,这座不大的关隘,可谓遍地朱紫、重臣云集。
这般大的排场,自然是为了迎接楚王归京
早在十月间,蔡源大约确定了楚王回归的日期之后,便以国书邀安丰、临安两朝皇帝一同北上。
理由也很充分,楚王此次于辽东大胜,带回了周国‘显恭皇后’的遗骨,迁葬东京。
大周以孝立国,临安柴崇来东京亲自参加嫡母归葬事宜,十分合理吧?
可实际上柴崇唯恐来了以后被扣押不允回返,哪里敢来,可不来又不合孝道,竟吓得大病一场,卧床不起
这病来的非常是时候,总之,‘十分想亲自去东京’的柴崇因病不能成行,便委托了秦会之前往。
可.这秦会之却比柴崇还恐惧此行,却也比柴崇还要狠,成行前竟‘不小心’跌断了腿。
经御医诊断,秦相的腿确实打断哦,不,是确实跌断了。
最终,经柴崇和秦会之两位病人的苦苦央告,陈伯康同意担任了此次出使的重任。
而安丰柴极那边,起初也不太想亲自来东京。
只不过,十月某日朝会时,根本没用上陈景安开口,户部尚书阮显芳出列道:“晋王荡平辽东,一为我大周报了丁未国仇,二来为陛下报了家恨,于情于理陛下都要亲往。陛下若不去,恐晋王不悦。”
‘恐晋王不悦’
陈景安在朝中还讲究个君君臣臣,大多时候比较给柴极面子。
可这阮显芳身为金国降臣,时时刻刻就突出一个‘想晋王之所想、急晋王之所急’,他才不管那么多,就是赤裸裸的威胁皇上,你可别惹我老板不高兴啊!
不过,他这话当场便起了作用,柴极同意了北上。
兴许是为了安全,他这回几乎将整个安丰朝廷的官员都一起带了过来.大约是想着众目睽睽之下,便是为了观瞻,也不会有人动他。
卯时三刻,连同护卫、仪仗,共千余人的队伍鱼贯出关,在通津关外的田野列队等待。
隆冬腊月,滴水成冰,还挺冷。
这一等,直接等了两个多时辰,就在众臣冻得流鼻涕、跺脚之时,终见东北方向,一列骑兵扛着楚字王旗缓缓出现在了视线中。
巳时末,双方汇合,好一番寒暄。
半时辰后,调头去往东京,闻讯赶来的百姓,早已将沿途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有的是在等待和南归亲人相认,有的是在等待瞻仰南归宗室灵柩。
只不过,南归大军人数众多,队伍绵延几十里,南归百姓位于后军,要等待明日才能抵达。
未时初,运有一千多支棺材的前锋途经京东皇陵时,停了下来。
这一千多具遗骸中,有包括先皇后、嫔妃、皇嗣的宗室成员二百余人,余者大多是当年被掳后随同柴极北上臣子及其家属。
礼部杜兆清早已提前做好了准备,联系了家属,有后人认领者,便将遗骸交给对方迁葬祖坟。
前来认领的家属中,齐周皆有。
周国三司令吏曹万德长孙曹柏,在崔载道、关惠民、钟炎等齐周学子的簇拥下,好不容易挤到了一处负责交接的文吏公案前。
“麻烦则个,小可先祖乃原周国侍制曹培,特来认领祖骸。”
那文吏闻言,先在籍册上一阵翻找,待找到对方姓名,才道:“请将户引与我一看。”
这‘户引’便是齐国礼部出具的证明曹柏和曹培是一家的证明,以免家属领错遗骸。
曹柏将户引递给文吏,文吏细细查验后,又开出一个条子,指着身后分别挂了‘甲乙丙丁’的草棚,道:“令祖暂寄甲二六,你持此凭证,便可迁走。”
曹柏拿了条子,急匆匆冲到挂有‘甲’字木牌的草棚下,一军士查看了条子,带着他们走到了第二排第六个的棺材,机械式的说了一句,“节哀,大军行军条件有限,只一口薄棺暂存英灵,家属见谅。”
军士这话,明显是上头大人交待过的。
可曹柏看了一眼那口棺材,却再也挪不开视线了。
一旁的钟炎连忙替曹柏答了声谢,随后也看向了薄棺。
只见那棺材上蒙有一块白布,上书:宝文阁侍制、朝散大夫曹公讳培。
曹柏今年刚二十岁,因祖父、父亲皆为周官,不便前往齐国,才由他来认领曾祖骸骨。
说起来,丁未时他才两岁,随父亲在外地为官,并未经历过那场浩劫,也对曾祖没有任何印象。
可此时见到白布上的几个字,心中忽然涌出一股巨大悲伤,一时情难自已,泪水夺眶而出。
“太翁.阿翁和父亲让曾孙来接您了”
这是斩不断的血脉联系。
就连一旁的诸位同窗,也不禁心生悲戚许是为了曹柏太翁客死异乡十几年后重归故乡而感慨,也或许是因为那段不堪回首的国仇家恨而伤感。
不止是曹柏,其余各处草棚下,寻到了父兄、祖宗遗骨的亲属,五味陈杂之余,纷纷落泪。
半刻钟后,哭声一片。
陪同在此的蓝翔学子崔载道,搀扶起恸哭不已的曹柏,劝慰道:“曹兄节哀,如今楚王已荡平辽东,令祖泉下有知,也该含笑欣慰了.”
有了这句提醒,曹柏忽然抬袖抹了脸上泪水,大步往一旁的皇陵内走去,其他人不知他想作甚,赶忙拉住,“曹兄欲往何处?”
却听那曹柏道:“楚王为我家报了大仇,又将曾祖遗骸千里迢迢运回,使曾祖魂归故里,如此大恩,需当面跪谢!”
他这么一讲,左近认领骸骨的亲属纷纷觉得此言不差,不由都跟了上去。
数百步外,因安葬显恭皇后的吉时未到,陈初正与柴极站在皇陵前交谈着什么。
两人一个身材挺拔、威武内敛,一个虽身穿龙袍,却年迈腰偻,与陈初说话时总习惯缩着肩膀。
一时竟分不清谁君谁臣。
曹柏等家属乌泱泱足有数百人,外围警戒军士不明所以,自是不敢让他们胡乱接近。
乱哄哄的解释间,陈初察觉,便陪着柴极走上前去,询问道:“何事?”
曹柏等人都没见过楚王,但对方一身征尘,身材样貌都无比附和他们对楚王的想象,当即便认定了当前便是正主。
却见曹柏忽而一撩前襟,隔着侍卫,径直跪了下来,“谢过楚王为大周雪国耻、为万民报家恨,谢过楚王带回曾祖遗骸,不使曾祖飘零异乡.”
“谢楚王带回家父骸骨”
“谢楚王让我兄长归葬祖地,楚王大恩,没齿难忘!”
下方顿时响起了一阵夹杂了啜泣的答谢之声。
陈初忙穿过侍卫,亲自扶起了曹柏,只道:“护国安民,军人天职,当不得乡亲们如此.”一片呜咽声中,柴极却格外尴尬.答谢人群中,明显能听出有许多人操着江南口音,甚至不乏淮南口音。
按说,这些人都是他柴极的臣民才对,可此时,大家伙好像同时把他遗忘了一般。
只对楚王伏地叩首,却无一人喊一声‘太上皇’。
不过,当年东京是在他手里丢的,如今这仇是楚王报的,人家确实谢不着你啊
陈伯康都替柴极尴尬,正悄悄观察间,却见陪同柴极来此的安丰朝右谏议大夫陶春来、提举常平薛徽言交头接耳一番后,趁葬仪尚未正式开始,悄悄退出了官员队伍,往皇陵深处走去。
陈伯康见状,也跟了上去。
此次迁葬的一千多人中,并非所有人都有亲属前来认领,一部分人全家身死无后的官员,便由陈初做主葬在了皇陵内。
这其中,有许多陈伯康的故人,而其中一人,和陶、薛都有关联。
皇陵深处,少了达官显贵,只有一些淮北军士,正在分批安葬至今未有亲属认领的骸骨,比前头冷清多了。
陈伯康紧赶几步,朝前方两人唤道:“陶大人、薛大人,等我一等.”
陶春来、薛徽言两人齐齐回头,见来人是陈伯康,不由露出几分不自在表情。
说起来,陈伯康主政淮南时,还是两人的上司,但齐历宣庆二年,陶、薛两人分别于寿春、扬州被俘,经陈景安一番苦口婆心,暂投太上皇,于安丰为官。
前年,晋王曾以太上皇之名,征伐临安朝此时各为其主,不免有些尴尬。
“见过陈大人”
两人见了礼,陈伯康却道:“两位可是来祭拜故人的?”
陶、薛二人不由对视一眼,最终由后者一叹道:“我二人来看看李公.”
陈伯康不由也跟着叹了一声,手臂前伸道:“走吧,我们一同过去。”
三人走出几步,那薛徽言忽道:“陈大人,李公在江南也没后人了么?”
陈伯康摇摇头,答道:“当年李公身为主战一派,东京城破后,金军屠尽李公满门泄愤,事后李公也被押去了辽东。彼时我在外地为官,这些年在江南也派人寻找过,始终未能打听到李公后人,想来.李公这一支绝嗣了。”
三人再次沉默下来无论他们如今身在何处为官,当年他们却都是汇聚于李公手下的主战派。
不过那时他们官职低微,因支持李公纷纷贬谪出京,却不想因此躲过了一劫。
如今,迅猛成长于淮北的楚王,却达到了当年他们想都不敢的高度.不止打赢了又一次东京保卫战,甚至荡平了辽东金国老巢。
可是,当年的老上司却看不到了。
故人已逝,忠良无后,让几人心情格外复杂
三人穿过一片松林,忽见前方不远处,一名身穿紫袍的官员盘腿坐在一座新坟前,坟前摆了壶酒、放着几块糕饼,一沓燃烧黄纸的纸灰被寒风一吹,打着旋飞上了半空。
三人讶异对视一眼,缓缓上前。
听到背后脚步声,正在烧纸那人回头,竟是陈景安
“陈相.你这是?”
几人悄悄来拜李公,心中自是存了点对大周的感情,可陶、薛两人可是清楚的很,安丰宰相陈景安是铁杆淮北系,他早已心属楚王了,他来这作甚?
却见陈景安用手中小棍挑了挑尚未燃尽的黄纸,望着墓碑道:“几位都忘了?李公可是我的座师.”
说罢,陈景安起身让开了地方,又道:“你们祭拜吧”
陶、薛、陈伯康三人依次向这座小坟行礼祭拜。
如今四人,皆为重臣,陈景安和陈伯康一人为安丰执宰,一人为临安财相。
可在多年前,他们尚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时,都或多或少得过李公提拔、指点。
因为这层关系,几人的话题自然也就离不开李公。
陶春来从袖中掏出一沓黄纸,为即将熄灭的火堆续上,低低道:“前些年,我听说东京城破后,金人能马上寻到李公府邸,是有人暗中投靠了金人,卖了李公。”
说这话时,陶春来看了陈伯康一眼,这才接着道:“我还听说,投靠金人的,便是如今的大周独相!”
陈景安留意着陈伯康的表情,后者却既没否认也没赞成,只道:“大周,如今哪里还有独相?不过惶惶不可终日的狗而已!这次他为了不躲过出使差事,让儿子亲手砸断了自己的腿呵呵。”
仅是这句话,便已表明了他对秦会之的态度,并且那句‘如今哪里还有独相’,也暗指秦会之权势早不如前。
性子有点急的陶春来却道:“既然如此,陈大人还不舍法将那老狗收拾了!陈大人莫忘了,当年你从一贫瘠小县升任宣州同知,便得益李公竭力举荐。”
陈伯康听了,却苦笑不语。
一直没开口的陈景安却忽然道:“政和二十二年,本官归乡为父丁忧前,曾和李公有过一回谈话。李公因我几句狂悖之言,还生了气.”
三人齐齐看过来,等着陈景安继续说。
陈景安也不卖关子,径直道:“当年我年少气盛,曾道:国朝疲弱,不止在六贼,也不在李邦彦、秦会之之流,而在上.”
‘在上’说的是谁,几人自然都明白,陶、薛二人不惧痛骂奸臣,但指责君父
两人都没有接茬。
陈伯康却恍然大悟一般,只道:“怪不得李公当年正值用人之际,也没有为守谦夺情起复,想来李公是想磨磨你的性子吧?”
陈景安却摇头道:“李公确有夺情之意,却被我拒绝了。”
“为何?”
“当年我便看出,这大周摇摇欲坠,与其乘于危船,不如静观其变,以待明君。”
这话说的极其露骨,也有些不符合读书人的三观.国朝生死存亡之际,读书人该做的是以死报君王!哪有看出有危险就自己躲回老家的?
似乎猜出了陶、薛二人的想法,陈景安却指了指墓碑,“李公如何?下场如何?可又阻了丁未之难的发生?为人臣者,并未不可捐躯献国,但这般拉上全家、且没有意义的牺牲,我不会做。”
陶、薛两人听出陈景安有暗指李公愚忠之意,不由不满,但两人又是陈景安名义上的下属。
薛徽言默默无声,耿直的陶春来却没憋住,只道:“李公一心为国,自是比不上陈相慧眼识人,如今为晋王肱骨,来日前程更是不可限量。”
这暗讽陈景安见风投机的话,他怎能听不明白但这种事,你说我投机也好、伱说我赌了一场也好,可老子赌赢了。
仅凭这一点,陈景安便不会生气,只听哈哈一笑道:“陶大人随太上皇一路北上,想来也见识了淮北风光、中原状况,便是旁人聒噪几句,也不妨万民齐颂淮北善政陶大人,咱们可等上十年,看看本官选择,是对是错.”
陶春来被噎的当场说不出话来.一路北上,他自是感慨万千,万民齐颂也绝不夸张。
这便是陈景安的底气。
现下的安丰朝,以陈景安为首的淮北系势力最大,其次便是与陶春来有割耳之仇的裴蔚舒为首的淮南系,最弱的便是独立于两派之外的薛、陶周国旧臣系。
旧臣系本就处于夹缝中了,薛徽言自是不愿陶春来再得罪陈景安,忙道:“诸位大人,今日我等齐聚李公坟前,便不要再说这些了。我有一事,不知几位愿不愿一起办了?”
陈景安似乎知晓薛徽言想作甚,不由道:“可是临安那位独相?”
“正是!如今晋王声势正隆,我等若一起谋划,可借晋王之势,先除了那奸佞,为李公报仇!”
薛徽言话音一落,陈景安却笑着看向了陈伯康,“干不干?”
“为何不干?”
陈伯康麻利的伸出了手,薛徽言马上伸手迭了上去,接着便是陶春来,最后才是陈景安。
颇有点象征意义的仪式刚成,却听前方一阵钵铙诵经之声遥遥传来。
几人一齐起身,相识一笑,陈景安却道:“想来是显恭皇后入葬了,咱们都过去吧。若被人看见我等在此鬼鬼祟祟,定以为咱们在秘议什么惊天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