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下午申时末。
嘉柔新孕,觉着比往日疲累了些,便待在卧房小憩片刻。
楼下,嘉嫆和虎头在玩一种姐夫发明的游戏,叫做跳棋.比起严肃费脑的围棋和象棋,跳棋简单轻松的玩法很受后宅女眷们的喜欢。
下人本就不多见性园,只偶尔响起几道嘉嫆和虎头的低声争论,衬得愈加静谧安详。
不多时,却见一名丫鬟匆匆走了进来。
嘉嫆的注意力暂时从棋盘抽离,转头便低声道:“怎了?阿姐正在楼上歇息。”
这是让那丫鬟没事不要打扰,却听她道:“回两位娘子前头翁管事传话,方才有位老太太欲要求见夫人,眼下等在门房,翁管事遣人相询,夫人要不要见.这是拜帖。”
老太太求见阿姐?
嘉嫆很是奇怪.阿姐回京后为避嫌,除了陪姐夫外出,自己几乎没出过府门,低调的很。
齐国旧臣同样为了避嫌,从未主动联络过,哪里来的老太太要见阿姐?
不过,这种事她也不好替阿姐做决定,便接了拜帖上了二楼。
楼上卧房,嘉柔睡得浅,似被楼下动静吵醒了,此时正坐在镜前整理午休时被稍稍压扁的发髻。
“阿姐,前头说,有位老夫人要见你。”
嘉嫆递来拜帖,趁姐姐打开时勾头一看,只见‘未亡人许张氏敬上.’
细看之下,才搞明白,这位未亡人竟是多年前一头撞死在大庆殿的礼部尚书许德让之妻。
嘉嫆不由惊讶的捂住了小嘴,略显慌张道:“阿姐,不能见呀!”
嘉柔刚打开拜帖时也有些吃惊,不过马上平复下来,此时听嘉嫆所言,却反问道:“为何不能见?”
“阿姐.当年许大人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你若见了他的遗孀,姐夫怕是会多想!”
作为惟一一个为刘豫守节之人,许德让的事确实传播挺广,嘉嫆知晓并不奇怪。
可嘉柔却望着窗外道:“这位张氏.直接走了府门通禀的流程,几乎大张旗鼓,王妃岂会不知她来过?我若不敢见,倒显得心虚了。去,让人将她带进来吧。”
这些年,一众姐妹能在相对平静富足的环境内学习生活,嘉柔这位长姐居功至伟。
是以,嘉嫆对阿姐的话奉若圭臬,便依言下去吩咐了一声。
姐妹俩等待张氏的过程中,嘉柔打开床下暗格,却见里面放置了大大小小七八个匣子。
嘉柔抱出其中一只打开,却见里头.尽是一沓又一沓扎捆整齐的‘当百’大额白虎币,粗略一看,里面少说有几十万贯。
阿姐有小金库,嘉嫆并不感到意外.毕竟,这些年来阿姐对她们姐妹的开销可从不吝啬。
虽王府一视同仁,嘉嫆姐妹十余人和虎头每月领取着同样的月银。
但月银却不足以支撑她购买玉容香妆的雪花膏、花容包包之类的东西,正是有着阿姐连续多年的悄悄接济,当年她才和虎头在学堂闹出过一场风波。
可即便知晓阿姐有钱,却依然没想到这么有钱,阿姐这才拿了一个匣子,床下暗格内还有好几个匣子呢!
“阿姐,你也没做生意,何时有了这么多钱!”
嘉嫆抽出一沓,在手心一拍,听着那货票发出的哗哗脆响,满眼放光。
嘉柔却抬手从嘉嫆手中拿回了货票,只道:“曹伴伴早年为我在蔡州置了一处田庄,每年有几千贯收入。还有那丰乐楼,原属二哥产业,如今虽蔡婳经营着,但你姐夫为我讨来了三成利份,每年也有个几万贯.大哥在城内的几家店铺,以及城外的一处皇庄,如今都在我名下。除此外,当年父皇内库剩的那几十万贯,以及各宫妃嫔留下首饰头面,也大多转交与我了日后,都有你们一份。”
嘉嫆连连咋舌,忍不住道:“姐夫对阿姐真好!”
“你姐夫又不是土匪.”嘉柔笑了笑,解开一捆货票,数了起来。
嘉嫆却不认同道:“阿姐,话不是这般说的!天下男子,多将女子视作物品,越有本事的男子越是这般.当初东京大乱,姐夫进京后掌控了局势,这些东西他不给阿姐,阿姐也落不到一分一毫。”
有些不敬的话,嘉嫆还没说呢.她们在宫里做名义上的皇家公主时,不管是父皇还是兄长,一个个自己挥霍无度,却对她们这些没什么价值的妹妹关心甚少。
说起来,当初她们的日子,还比不过常在兄长身边伺候的太监。
如今却是因为姐夫,她们才有机会分享齐国皇室遗留下来的部分财产。
照这么说,皇兄们不死,她们永远是兄长的依附,被圈在宫里养上几年,随后被当做笼络人心的工具,嫁给单宁圭、郦琼那些又老又丑又粗鲁的军头!
这么一想,嘉嫆还有些庆幸,只不过,这话大逆不道的话,心里偷偷想想行,却万万不敢说出口。
嘉柔也停下了数钱的动作,她倒没往这方面想,却想到王府所有女眷,似乎都有极大的财政自由度,王妃和蔡婳便不用说了,阿瑜嫁妆是所有人最丰厚的,就连玉侬因担着那花容包包的设计工作,几年积累下来,应该也攒了不少。
不过,在王府习以为常的事,在别家却是天方夜谭。
大多数深宅内,财权自是归家主,最多正室能分享少许这个权力,至于侧室.别说私有财产了,就连人身都不是自己的。
眼瞅嘉嫆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嘉柔不由想将这些年来得来的后宅经验教授与她,便道:“你姐夫是好,但你以后嫁了人,切记需有自己的体己钱,打赏下人、笼络人心、与旁的妇人交道,都少不了使钱。”
首次听阿姐说起嫁娶之事,嘉嫆不由脸色泛红,却也没接阿姐的话茬,只道:“阿姐,早年我偶尔听姐夫讲过一句话,叫做‘经济自由,方能人格独立’,此时想来,定是姐夫有意为之。”
嘉嫆在女校接受教育相对新颖、开放一些,和嘉柔接受的传统教育有很大不同,是以后者没能第一时间想清楚嘉嫆说的是什么意思。
却听嘉嫆接着道:“就像玉侬姐姐.整日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动不动就被罚月银。若她全靠府里这点银子生活,早被罚改了、变成处处小心谨慎的深宅怨妇了。哪还会像如今这般活泼,她正是因为不怕被罚,才能成为府里的开心果。我觉着,姐夫就是怕大家都变那般,才这么做”
这个角度挺新颖,反正嘉柔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见解。
思索一番,嘉柔望着数了一半的钱,忽然笑道:“都赖你,我数了多少都忘记了。”
“阿姐你数钱作甚?”
“许尚书毕竟忠于父皇,遗孀登门,我总需有所表示。”
嘉柔数好八千贯货票,塞入袖中,随后走神片刻,半晌后才悠悠一叹道:“许德让若不那般刚烈,活到今日,见他平定辽东、驯服西夏,应该也会心服口服吧。”
话音刚落,便听楼下丫鬟唤道:“夫人,张老夫人到了。”
嘉柔随即带着嘉嫆下了楼。
却见一名年逾七旬的白发老妪,看到嘉柔后马上颤颤巍巍跪地叩首道:“民妇许张氏叩见长公主殿下.”
嘉柔连忙让嘉嫆将人搀起,一老一少四目相接.嘉柔早年只见过这位张氏一两回,对她的印象早已模糊。
而张氏则眼含热泪,哽道:“如今看到殿下安泰,老身死也瞑目了。”
嘉柔赐座请茶,主动询问道:“老夫人此次进京,可是遇到了甚难事?”
以嘉柔想来,张氏实在没有千里迢迢跑来东京烧她这个前朝公主冷灶的必要,想来,对方可能是遇到了困难。或许是被当地官府欺压,毕竟许德让狠狠得罪过楚王,如今新君登基在即,当地官员霸凌许家后人来彰显自己效忠新君意志这种事,也不算稀奇。
若是这般,嘉柔念在许德让和父皇君臣一场,会找陈初说一说.毕竟,如今许家已没了任何威胁,陈初帮他家解围,还能博得‘大度容人’的雅名。
也或许,张氏此来是因为经济困顿难以为继,才不得已找到她来求救。
若是后者,嘉柔已在袖内准备好了货票,不会让张氏白跑一趟。
却不料,张氏并未提出以上请求,反而徐徐讲道:“守制结束后,家乡已难容我一家,老身两个儿子便带着一家人在大齐游历,途中得悉楚王即将登基,我一家才急急赶来东京,只为面圣恭贺万寿”
嘉柔不由愣了愣.许家人和她存在着些香火情,可那许德让毕竟是因楚王而死,他家许不记恨楚王已是不错,怎还大老远过来当面恭贺?
嘉柔疑惑间,那张氏已经再度开口,“殿下,老身这些年随犬子去过了河北、去过淮北,见识了各地生民蒸蒸日上,才知晓,当年,确是夫君错了.可大错已铸,夫君他以死泼污了王爷,我许家后人自有替他为王爷洗刷冤屈之嫌.”
张氏说的异常诚恳,可嘉柔直觉中总觉得不太对,便问道:“老夫人准备怎样帮楚王洗刷冤屈?”
张氏缓缓一叹,擦了擦眼角泪水,只道:“父过子偿,家中两位犬子向楚王当面叩头赔罪,昭告天下,事后再由二子署名作文,将这些年来在大齐各地的见闻登于报刊。”
这件事,还是有点意义的。
旧臣撞死大殿,多年后,其子幡然悔悟.登基前添加这么一个戏码,更显得天下归心。
再者,许家两子的文章,必然是要替楚王制定的政策歌颂辩护。
其父抵触楚王、其子却对楚王心悦诚服.早年之事就此揭过,许家落了个光明磊落,楚王得了容人雅量的同时,所行善政更有说服力。
一直站在阿姐旁边的嘉嫆,不住对姐姐使眼色.她觉着此事大善!百利无一害。
可嘉柔依然有很多疑惑那许德让毕竟是一家之主,都说子不言父过,许家两子即便是看过了各地百姓的生活以后,已经从心里认同了楚王,也没必要跑来东京叩头认错啊!
如此一来,把他们的父亲置于何地?
那许德让之死,不就成一个笑话了么?
嘉柔一时拿不准,自然不会替陈初许诺什么,只道:“老夫人不必如此,早年之事,楚王已不放在心上,再说了,当年那也是许大人和楚王之间的政见不合,不必再牵连令郎。”
见嘉柔始终不吐口,张氏不由又落了泪,屋内沉默几息,就在嘉柔想要掏钱打发了对方的时候,那张氏忽道:“殿下,念在老身的夫君对先皇一片赤诚,求殿下帮我许家这一回吧。”
这话有点突兀,不待嘉柔相问,那张氏接着又道:“我家两子,虽不是甚经世之才,却也自幼饱读诗书,一心报效国家!可如今.因当年一事,他们二人报国无门,日日蹉跎慨叹,老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若老身能以性命换得他二人前程,死也甘愿老身实在没法子了,才腆脸求到殿下这边,求殿下垂怜.”
说罢,张氏老泪纵横。
嘉柔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张氏带着一家人进京,名义上是赔罪,实则是想给儿子谋条出路啊!
有当年那事,许家两子在大齐再难入仕,毕竟那个上官也不敢用得罪过楚王之人的后人。
只有当面赔罪、楚王大度的一笑泯仇怨,许家后人才有出头之日。
这下,逻辑便通顺了。
同为母亲的嘉柔此时肚子里还怀着一个,自然对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感触颇深.她也能为了儿女,放下尊严脸面,甚至放下仇恨。
此刻这张氏,不就是如此么。
嘉柔沉吟许久,终道:“老夫人,此事我会向王爷知会一声,但见或不见,我却不敢许你。”
“谢殿下,殿下肯出言相助,我许家一门二十七口便感激不尽。”
张氏泣道。
是夜,陈初亥时末方才回府。
猫儿的卧房内,娆儿、冉儿、绵儿三小只在床上早已睡熟,猫儿反倒趴在书案旁认真临摹着一本李大家赠她的字帖。
府内女眷,各有优缺,但论勤奋,猫儿绝对第一。
在鹭留圩时,她学着管理家宅;在蔡州时,学习商事;官人起势后,学习礼仪.总之,十余年来,猫儿的脚步几乎一刻未停,一直在努力跟上陈初的脚步,做好那名贤内助。
就像现在,稍有闲暇,便又继续练习书写,好让自己的字迹能拿的出手,不至于让人嗤笑。
“又在练字啊,歇会不行么?”
陈初走进卧房,凑在猫儿身旁瞧了瞧猫儿从画不直直线,到现在笔迹娟秀、远超过他,这让初哥儿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那感觉.类似,说好了夫妻俩一起做差生,你怎偷偷提高成绩了!
但让陈初奋起直追,他却不愿意与其内卷,不如拖娘子的后腿!
一念至此,陈初果断抽走了猫儿手中的毛笔,让她也练不成.
“如今你这手字可比官人我写的好看多了,还练个甚?”
陈初大言不惭,猫儿仰头,小脸上颇为无奈,却也就此停止了练字,起身走至床边,帮三小只掖了掖被角。
“咦,今晚怎都住你这里了?”
陈初奇怪道,猫儿却极其轻缓的拿开绵儿噙在嘴里的手指头,回头低声道:“今晚,嘉柔带着绵儿来我这里了,绵儿见娆儿和冉儿在床上玩闹,便哭着也要和两个姐姐睡一起,我便让嘉柔将绵儿留下来了。”
陈初不由一笑,小声道:“嘉柔倒是信的过你。”
这是说,嘉柔在府里一直很小心,极少让绵儿睡在旁人院内。
陈初和猫儿一左一右坐在床沿,望着床上熟睡的小丫头们,忽听猫儿又道:“方才,嘉柔在我这里等了你许久,一直没等上你。”
“嗯。”
“嗯?你知道她来找你?”
“我不知道她来找我,但我知晓,她遇见点事还不算傻,知晓第一时间来找告诉我。”
猫儿没太听明白,随后望着陈初尝试道:“官人是说.今日登门的张老夫人么?”
陈初点点头,猫儿疑惑道:“我听嘉柔说的意思,那老夫人为了儿子前途,跑来求她,嘉柔拿不定主意,才来问你。嘉柔说,此事对官人名望有利。”
陈初笑了笑,却道:“娘子,明日你陪我演场戏吧。”
“演戏?演什么戏呀?”
“那张氏来的刚好刚好可借此机会看看,咱这朝廷内外到底有没有野心家.”
猫儿眨巴着水汪汪的桃花眼,依旧没听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