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曾经说过:“如果没有管仲,我们可能都要披散头发,衣服向左开衩,变成野蛮人。”也就是说,在他眼中,野蛮人除了不懂“礼乐”外,其发型更是一个明显标志。
这种观点历代传承,不仅被百姓广泛接受,读着孔孟之书长大的士子文人更是如此。在他们看来,少数民族的发型和衣着与中原不同,只能用中原的文明去教化他们,而不能被他们所同化。
但中国历史上最大的逆转就发生在清朝,清朝对中国最大的一个影响,可能也就是剃发。
在“剃发令”下达之前,江南各地乡绅为了自保,纷纷竖起“顺民”之旗,坐视亡国而不顾。“吴地民风柔弱,飞檄可定,勿须兵锋大举”。这句话水分不是太大,一向生活安逸的江南民众经扬州十日后确实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对抵抗后的毁灭后果极为恐惧。
但“剃发令”一下,天下哗然,“民风柔弱”的江南民众燃起了熊熊的反抗烈火,使清朝统治者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剃发”之所以触及了民众最敏感的神经,是因为百姓并不介意改朝换代,不介意金殿上坐的皇帝是谁,只要不受干扰地活着,中国依然是中国。但剃发令却令民众如梦大醒,意识到清朝不仅要征发赋税,还要改变他们维持了千年的风俗习惯,毁灭他们的文化传统。
简单地说,民众起初“因保头颅而柔顺如羊”,是因为他们不愿为昏庸、腐败的明廷拼命,之后“为保其发而奋起如虎”,则是为了维护民族尊严,祖宗传统。
一番英勇悲壮的抵抗。一番腥风血雨的屠杀,靠杀戮推行下去的剃发令得以维持,但却成了民众心中抹不去的痛苦。“金钱鼠尾,几成遍地腥膻”,“华人髡为夷,苟活不如死”。便是积郁在人们心中的愤怒和沉痛。
而这怒火再次因为明军的崛起而熊熊燃烧起来,一有机会,一看到希望,江南民众便头蒙白布、或裹网巾以迎王师,皆以金钱鼠尾为耻,即便是胥吏也有此心。
王师,天子的军队;国家的军队。只要是汉人的军队,前来攻掠,都称王师。江南民众并不是第一次遇到。可除了张煌言的部队,那些“王师”的纪律可并不敢恭维。郑成功组织长江之役,更令不少人看到打着复明旗号的“王师”在自己的家乡演出了一场“筹粮征饷,纵兵大掠,露刃如麻,万夫罹凶”的惨剧。
如今,王师终于来了,名副其实的王者之师。不仅不害民劫掠。还有惠民之政,待民之优。攻克一地。光复一城,买卖公平,秩序井然,又有开库赈济、迁民避害之举,足令民众放心、安心。
七月二十九,增援陆军抵达长江口崇明岛外的长兴、横沙二岛。休整两天后,会同海军陆战队六千士兵登陆进攻崇明。一万两千名精锐士兵,又有水师炮兵拆下舰炮助阵,曾在抗倭斗争涌现过英勇“沙兵”的崇明岛民众也积极支持,知县陈慎惶惶不安。令游击陈定死命防守。
八月初二,炮声隆隆,明军攻势如潮,一天之内先后攻取县城外土城三座,击毙游击陈定,使县城完全孤立。而历史上曾拼死守城,挫败郑成功所部攻击的知县陈慎尚不死心,又强令全县男女都上城守卫,负隅顽抗。
但人心思变,城内守军因主将陈定被斩而丧失斗志,与明军暗通声息,夜半开城,使明军轻松入城。陈慎见大势已去,逃回县衙自缢,终结了为清廷尽忠的短暂一生。
崇明岛不仅控遏长江出海口,而且地势平坦,气候适宜,有鱼米之乡称谓,远不是舟山的荒芜可比。明军夺取此岛,只要善加经营,不仅可解决粮食问题,还有丰富的鱼虾鳖蟹可补充营养,更可以借舟师之利,向周边的上海、太仓、海门等地攻掠。
陆文扬坐在县衙内,翻看着文书,虽然不耻清朝县令陈慎不识大义,甘为鞑虏殉葬的行为,却还是很赞赏陈慎的治政之举。有借鉴,有采纳,有纠正,有改进,陆文扬开始提笔整理自己的治岛之策。
开荒垦田,修渠筑堤,治理盐碱,推广良种,广播水稻,并规定凡新开垦的田地前三年只交三成赋税,三年后田地归己,用以休养生息,调动岛民积极性。
岛周围有茂密的芦苇,可鼓励岛民用芦苇织蓆编篓,扩大生产,广开财源。
调整完善保甲制度,全民皆兵,全民协防,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军队的力量很关键,但也要尽民力而助之。军民一体,把崇明岛防护的似铜墙铁壁。
其时上海还没有形成规模,只是个依江傍海面水而居的小城。崇明岛位置则显得重要,乃是南京的水上门户。明军占之,清军如芒刺在背,岂能甘心?日后围绕崇明的战事必不会少,明军有水师防护,陆军装备又精良,显然占有很大的优势。
夜色已深,陆文扬却并无倦意。这位在北京突有醒悟,不惧艰辛至南方为故国效力的文士,异常珍惜这次外放的机会。而在昆明书院,与他所受到的传统教育不同,他对如何为官也有了全新的感悟。
“为人正、为政勤、为官廉、为民实,此为孤送诸位的十二个字。兵民为胜利之本,兵由将统,民由官治,此两大支柱,缺一不可。为官者,民之父母;为民者,官之子焉。而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
每期书院学生毕业,朱永兴都要当面召见,设宴款待,并有言语或告诫,或鼓励。
陆文扬停笔饮茶,回想着岷殿下当时的讲话,其中摘自《孟子》的更令他产生思考。这些文字本是太祖朱元璋删除掉的。岷殿下今番提起,用意深远,不能不让人浮想揣摩。
虽是朱氏子孙,岷殿下却欲颠覆太祖治国之术?显然,循规无为之辈,必不为岷殿下所喜。升迁无望。或者,岷殿下要尊孟抑孔,重改历朝历代所尊奉的思想理论?
作为读书人,陆文扬虽在书院接受了一些不同的教育,接受了一些新鲜的理念,但对出仕升迁还是颇为热衷。而揣摩上意,无疑是仕途顺畅最重要的手段。
民无饥寒,军有粮饷,不贪不渎。修德正身。陆文扬思虑良久,提笔写下这十六个字,认为这才是岷殿下所喜欢的,只要做到这些,仕途之路将平坦而光明。
…………
对外的军事攻势打得虎虎生风,对内,朱永兴也开始整肃,以统一思想。排除阻碍。
之前闹过一次“接驾”风波,朱永兴借用永历的谕旨。以及缅甸的贪婪,给自己营造了忍辱负重、一心为君的形象,算是平息了事态。但那些做梦要恢复永历时职位和权力的失意官员并没有死心,他们在等待着时机,酝酿着下一次的舆论攻势。
清廷派出密谍,制造谣言。勾连官员,想制造南明内部的混乱,打击朱永兴。或者调动分散明军的力量,使明军不能专心作战。这对于反对朱永兴,希望永历能取而代之的一小撮官员来说。似乎是个不错的机会。
但还没等他们行动,朱永兴却已经抢先动手,这个机会立刻变成了陷阱。或许是朱永兴一直表现出来的仁厚蒙蔽了这些人,或许是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也或许是他们热切的幻想冲昏了头脑,把柄一下子被朱永兴所抓住,整肃便有了大义名分,得到了民众的支持,还让这些人有苦难言。
首先是情报局的成功行动,抓获了清朝所派的一个密谍,并拷问出了详细的口供。公布在邸报上的口供很明确地说明:从缅甸迎回永历是清廷的阴谋,一是借平庸的永历来压制清廷难以对付的英明的岷殿下,制造内乱,以便清廷得利;二是迫使明军派兵前往缅甸,从而分散军事力量,给清廷以喘息调整的时间。
这份口供是出于清朝密谍,代表着清廷的判断,把永历说得平庸无能,虽然令某些官员不满,但却无法反击远在北京的目标,更牵扯不到朱永兴头上。可这个评价对普通民众的心理引导却是实实在在的,让老百姓很容易产生“永历昏庸无能,岷殿下英明神武,令清廷忌惮”的印象。
同时,口供还揭露了这名清朝密谍联络、收买、鼓动“入缅接驾”的南明官员名单。其中,上一次“接驾风波”的暗中鼓动者的骨干人物张心和赫然在列。
顺藤摸瓜,情报局再次行动,将口供中与清谍有关的人等一一抓捕,张心和、钱邦芑等官员自然不能幸免,以通敌罪被关押。
这是名正言顺的抓捕关押,即便有人怀疑清谍口供的真实性,认为这是朱永兴清除异己、借题发挥,但却不好辩驳。战争年代,类似于“通敌”的罪名,几乎没有宽恕的可能。
“必须反击,必须抗争,即便身死头落,也不能坐视不睬。”原礼部员外郎张敬之挥舞着手臂,叫嚣着,唾沫横飞,异常激动。
事情并不是抓了间谍,抓了“通敌”罪人那么简单。如果此事尘埃落定,也就把接驾回国与清廷阴谋挂上了钩,坐实了这个关系,日后还怎么开口迎驾,还怎么还政于皇上,恢复君君臣臣的纲常,恢复那早被他们适应的旧制?
“岷藩为朝廷留守,此番又有确凿罪名,如何抗争?”有官员无奈地摇着头,并没有响应张敬之。
“虽为朝廷留守,却露权臣之相,抑或有谋大位之心。”张敬之疾颜厉色地叫道:“擅改祖制,滥受名器,大权独揽,任人唯亲,此是朝廷留守该做的事吗?长此以往,驱除鞑虏重建的还是华夏吗?”。
“我等所做是为皇上,是为华夏,乃堂堂正正之事,亦须循堂堂正正之途,纵败,亦留得清名于世。后人亦会被我等作为所鼓励。若谋正事却以暗谋。非但使我等之名蒙羞,即便事成,恐亦断送当今之大好形势。”原吏部侍郎王卓华站出来陈述自己的观点。
作为失意官员之一,王卓华还有着比较清醒的头脑,不想激起大的变动,毕竟南明现在的形势来之不易。而且。他认为行正事必取正途,若以旁门左道行正事,则正事从开始就走上了邪路。
他的观点显然得到了很大一部分人认同,前来赵家秘密聚会的皇家支持者们议论纷纷,都认为此番话有理。
对新政的不满,或者对皇帝的忠诚,让这些人结成了一党。但对于一个正直的读书人来说,有些阴暗手段却是他们无法赞同的。
“诸位多虑了。”赵敬之露出自信的笑容,侃侃言道:“我华夏不怕蚕食。就怕鲸吞。当年真宗与契丹议和,众人皆诋毁其懦弱。然百年之后,契丹自溃。高宗与女真议和,百姓痛其志短,结果女真不足百年而败。鞑虏已有割七省议和之意,恐怕鞑虏得了一时好处,亦难熬过百年。百年之后,我华夏养足精锐。一战而收复故土。若执意而战,岷藩功高难封。又尽得人心,如之奈何?”
历史上的事实都证明,胡人崛起快速,崩溃也突然。守住西南七省这半壁江山,先保证皇帝重新亲政,铲除新政带来的乱像。压下岷藩的权势,又能恢复士大夫们昔日的特权。养精蓄锐后再图大业,这个策略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我看这事有可行之处!”有人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反复盘算厉害得失后,发现对自己几乎没什么风险。
“赵大人是不是把此事想得太简单了!”王卓华依然出言反驳道:“割西南七省议和只是风声。既无鞑虏使者,又不见清廷旨意,如何信之?”
“即便是不信,也无任由岷藩以借拯救华夏之名,却行扰乱纲常之实。我等身为圣人门下,岂能视纲常沦丧、皇权旁落而无动于衷!”赵敬之避开了这个话题,再次鼓噪道:“晋王犹在,各部将领皆是晋殿下旧部,一封书信便可招之领命;延平王虽逝,然兵将皆在,郑世子又对岷藩拖延袭爵深为不满,晓以大义,必愿为皇上尽忠,清权臣,正朝纲。再说滇省,那总督身受皇恩,最是忠心,亦必支持我等。”
“我等身受万岁大恩,本应粉身碎骨以报!取义成仁,在此一举。趁岷藩身旁空虚,若能一举而定,岂不能得千秋清名?”赵敬之的一个死党趁势附和,慷慨激昂地叫着。
房间内的气氛逐渐走向高潮,响应者越来越多,些许的反对终于被淹没在近于疯狂的言语和谋划当中。
……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朱永兴刚开始阅读叶虎呈上来的情报时,还表示了轻篾,但越看脸色越阴沉,不由得拍案怒斥:“丧心病狂,此辈皆该杀。”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朱永兴本来以为这些失意官员最多不过是胡言乱语地闹一闹,却没想到会想出这样的毒计。完全置抗清大业于不顾,若是联络上郑经那个寡谋少智,却又冲动的家伙,还真没准能威胁到广州。
其实明朝官员做出类似不可理喻的事情并不是孤例,当年秦王孙可望将伪庆国公陈邦傅父子押赴市曹剥皮处死,御史李如月便上疏劾奏秦王“擅杀勋爵,僭窃之奸同于莽、操,请除国患;兼敕邦傅罪状,加以恶谥,用惩奸凶”。孙可望得报后,立即派人到安龙请命将李如月按处置陈邦傅例剥皮揎草。
就事情本身而言,陈邦傅在南明时位居庆国公,跋扈殃民;降清时劫驾未成,又诱杀宣国公焦琏,是个典型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虽然孙可望杀人的手段有些酷烈,但李如月把早已降清的陈邦傅仍称为“勋臣”,这不是昏庸是什么?这件事后来被一些封建文人大加渲染,竟把李如月吹捧为忠臣义士,可见明朝文人官员的无耻德性。
叶虎不吭声,他本来便不赞同朱永兴只杀首脑、震慑余众的做法,见朱永兴怒火中烧,暗自心喜。
朱永兴在屋中急速地来回走着,头脑慢慢冷静下来。杀,可,但涉及到晋王李定国、云南总督那嵩,以及郑氏,倒要有个稳妥的法子。
“联络晋王和那嵩的官员暂不动,让他们去,但要加强监视。”朱永兴重新坐回到椅中,已经恢复了沉着冷静,“其余官员一律拘押,尽量秘密行动,不引起过大反响。孤马上给赵王和昌国公写信——嗯,还有晋王和那嵩总督。”
朱永兴嘴角上翘,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晋王和那嵩总督的信慢慢送,赵王和昌国公的则要加急,你明白吗?”。
叶虎愣了一下,立刻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