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这样,当官军剿抚并用,答应给他们牛犁耕种,并让他们的妻小吃饱时,手下将士便人心离散,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
因此,明末的农民大起义可称之为革命,但不同于在一种新的制度、理念的引导下,通过有共同理想的队伍,来达到实现社会正义目的的良知革命,而是一场在饥饿、困顿、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被迫起来寻找出路的“肚皮革命”。
诚然,革命,尤其是“肚皮革命”,打断了社会的正常积累,浪费了既有的物质资源,破坏了既定的文化创造秩序。不说别的,单是革命要死人这一点就足以使我们认定,改良比革命好,这不需要讨论,需要讨论的是,李自成怎么“改”崇祯的“良”?是通过立法?选举?还是弹劾?罢免?
中国要想走出“以暴易暴”、“治乱循环”的怪圈,就必须抛弃几千年来“只换屁股,不换龙椅”的革命方式,必须寻求一种和平渐进的方式来切入世界文明进步的潮流。
而在抛弃传统思维模式,寻求外部资源的过程中,是否一定要将几百年前这些走投无路被迫铤而走险的祖先妖魔化?是否能在否定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的同时,能对他们在反抗压迫与暴政角逐的过程中所彰显的人格力量、生命意志给予适当的尊敬?
在朱永兴个人看来,在品评这些逝去的古人时,应该多一点理解,少一点苛责;多一点设身处地的悲悯,少一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高谈阔论。起码,如果他不幸生在那些饥民之中,也不会老老实实呆在家里饿死的。
再说崇祯,朱永兴同情是有,但并不认为是一个明君,甚至对他颇多鄙薄。什么“日理平台,勤于政事”。什么“减膳撤乐,厉行节约”,仿佛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明君,只是让李自成害了。
“日理平台”与明代的政治体制有关,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实际上是“皇帝集权”,废除了千百年的宰相制,实行“阁臣辅政。阁部平行,群臣互制”的“文官制”。实际上就是谁也不相信。大凡小事都得皇上点头,连阁部大臣也不过只是“票拟”而已。具体到崇祯这个人更是“为政察察”,用人多疑,又好自作聪明,他不“日理”谁“日理”?
至于“减膳撤乐,厉行节约”,也是毫无用处。换一个办公室,穿着烂衣裳上班,要求手下大臣“宿办合一”。吃饭时少几道菜,这都不错。但关键问题是得取消加征,赈灾济困,让老百姓不要跟着李自成跑,这才是当务之急。如果老百姓有饭吃了,你在宫中搞两场文艺表演,多吃几碗红烧肉。有什么关系?
但崇祯一遇兵败城毁的事,只是一个劲儿地下“罪己诏”,但这有什么用呢?对一个皇帝来说,要紧的不是感动臣民,换取老百姓的几滴眼泪,要紧的是。朝廷得拿出钱粮,拿出政策,救济灾民,让老百姓回家种地,至少得停止横征暴敛,因为在天下汹汹的大势面前,加征无异于“驱羊饲虎”。但崇祯是直到上吊之前一个月还在严辞催逼钱粮。
与其说崇祯是有魄力,倒不如说是魄力用错了地方。在国家暴力机器之下,江南的那些富豪士绅无所动,偏要为难那些受灾的老百姓。要说富豪士绅能量大,可还能抗过刀把子?加税征粮,不服就抄家,损有余而补不足,应该不比动用大军前去镇压民乱代价大吧?
其实,这种“逼上梁山”的恶果在当时不要说文人雅士、行政官员,即使普通百姓也已看得一清二楚。
崇祯十四年,河南的许多州县已为李自成所得,汲县百姓王国宁冒死上书,指斥朝廷:“时时搜刮孑遗,日日更换守令,追呼于不毛之地,敲扑尽绝粮之人,终不能无米为炊,白骨再肉也。”但崇祯至死不悟,以为只要把诏书写得“语重心长”、“情深意切”,百姓就任由驱使,不复有怨言。
而“崇祯五十相”之所以成为一个历史名词,说的也是崇祯赏罚不明,刑罚太严,有恩不欲归下,有过则尽量外推,用人多疑,举措乖张的特点。 “五十相”指的是他在位十七年,先后换过五十个内阁大学士,这在历史上都成了一个笑话。
当然,明亡不能归罪于崇祯一人,但作为这个帝国的“大老板”,出现官贪兵懈、厂卫林立、政体朽坏、天怒人怨的状况,他难道没有责任?为了平辽,屡次加征,要饿死数百万人,却还无法阻止鞑虏五掠中原,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不可否认,崇祯是一个很有骨气的皇帝,身死社稷,算是一个悲剧英雄。但这不意味着他一定是个雄才大略的皇帝,一定是个成功的皇帝。就象一个好皇帝未必是好人,一个好人未必是好皇帝一样。客观完整的评价一个人,既要看到他的优点,也要看到他的缺点。
南明尚有中兴之机,大明到了崇祯手中,固然是一个烂摊子,但形势还能坏过大半国土被占的永历年间?人们对崇祯寄予无限的同情,就如同对南明最后一个皇帝永历的死一样。
“滇人如丧妣,罢市哀恸。各街市民假称丁艰丧服,半皆缟素”,“风霾突地,屋瓦俱飞,霹雳三震,大雨倾注,空中有黑气如龙,蜿蜒而逝”,“雷电交作,空中有二龙蜿蜒……军民无不悲悼”,“大昏黑,风霾并作,人影不见”,“天地昏黄,士民相走,哭于道者不绝”……
其实呢,永历政权同弘光、隆武政权一样腐败,永历也不是一个能在乱世中挑起重担的英武皇帝。虽然他个人的一些品行,与崇祯一样,颇为人们所称道。但对一个国家领导人来说,光有优秀的品德是远远不够的。而好心办坏事,与坏心办坏事,在结果上也没有什么不同。
朱永兴娓娓而谈,当然不是上面所说的全部内容,但中心思想是明确的。如同崇祯和永历所下的“罪己诏”类似,朱永兴并不讳言明末政府的失职失责和失误。但也没有大肆夸奖“闯王”干得好,干得漂亮。
夔东诸人都在用心地听着,“闯贼”这个记号烙在身上,“甲申之乱”逼死崇祯,是他们始终怀有疑虑,始终难以解开的一个心结。朱永兴却自始至终没有用过这样敏感的字眼,而痛陈明末弊政的话语。又似乎在为他们造反而进行开脱。戒备、紧张的神情慢慢舒缓,朱永兴这样坦诚己见。让他们多少感到了岷殿下与以往朝廷官员和永历皇帝态度的不同。
“……自孤出缅入滇,便决心将以往的历史翻过去一页,团结依然矢志抗清的志士仁人,驱除鞑虏,兴复华夏。”朱永兴伸手挨个指过去,“待中兴大业完成,你们都是功臣,功臣自有功臣的结局。”
停顿了一下,朱永兴继续说道:“你们都有一个底线。那便是绝不会向鞑虏投降,正因如此,你们会始终忠心朝廷。这一点,以前的朝廷官员不明白,圣上也不明白,他们甚至不知道有什么理由来阻止你们背叛。但孤知道你们的坚持,知道你们的底线。知道你们是完全可以信任的。你们呢,你们觉得孤可以信任吗?愿意做兴复华夏的功臣吗?愿意随孤王打出一个新天地吗?”
临国公李来亨率先站起,目光所及,其他人也起身而立,然后随着李来亨拜倒在地。
“殿下英明神武,仁厚素著。今日之肺腑之言,末将等感激涕零。”李来亨代表众人慷慨表态,“末将等愿肝脑涂地,竭股肱之力,以效涓埃!”
“末将愿追随殿下,做忠心耿耿的功臣。”
“末将愿唯殿下马首是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
“起来,快起来。”朱永兴起身一一相扶,命众人重新落座,他重新举起了酒杯,“来,共饮此杯,以往的恩怨、纠葛尽可弃之,要向前看。至于史书如何评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兴许要争论几百年呢!嗯,孤不学宋太祖,也不学高皇帝,孤要学光武皇帝,这不是杯酒释兵权,而是杯酒释前嫌。来,干了。”
……
当朱永兴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是大黑了,屋内灯烛未熄,段琬儿正守在身旁。
“殿下醒了。”段琬儿轻唤了一声,赶紧命人去端醒酒汤,一边帮朱永兴揉着额头,一边嘴里还轻声埋怨道:“怎喝了那么多酒?王妃临行前交代叮嘱,要殿下注意身体,若是知道了此事,定要责罚属下。”
“嗯,你不说,她哪能知道?”朱永兴将头偏了偏,枕在段琬儿的腿上,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我也是头一回喝多,今日这场合,不开怀畅饮,怎能显出坦诚?没办法呀!”
“酒大伤身,殿下要记得下不为例哦!”段琬儿接过侍女端来的醒酒汤,小心地喂朱永兴喝了,然后摆摆手,挥退了侍女。
“哦,今日见到兄弟了?”朱永兴脑袋清醒了一些,便随口询问。
“见到了。”段琬儿喜忧参半,犹豫了一下,问道:“殿下,在长沙城,缙绅送了几个侍女,您要属下发放安置,属下可以留一两个吗?”
“没有外人在场,就别把属下挂在嘴边了。”朱永兴抓着小香手,在鼻边嗅着,疑惑地问道:“你留下她们作什么?是人手不够吗?她们的年龄,可并不适合在府里做侍女。”
“不是让她们做侍女。”段琬儿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那兄弟也老大不小了,身边也没个照顾的。那几个女孩,我看其中颇有知书答礼、模样周正的,便想——”
“军旅之中怕是不方便吧?”朱永兴明白了段琬儿的意思,沉吟了一下,说道:“嗯,你既然有这个意思,便问问兄弟,他若同意,便娶亲成家。虽是聚少离多,可有了家室,他的心也能定下来。待方便时,我给他调个地方当守备军,也就不用你整天担惊受怕了。”
“多谢殿下。”段琬儿喜色满脸。低头亲了朱永兴一口,笑道:“他必是愿意的,我是她姐呀!”
朱永兴嘿嘿一笑,也不想说让段琬儿扫兴的话,只是这醒酒汤喝下,一时倒没有困意,便搂过段琬儿。两人随意地闲聊起来。
夜阴一刻一刻地深了起来,月亮也渐渐地放出了光芒。难以入睡的又何止朱永兴。夔东诸人正坐在一起,简单的几个小菜,轻酌慢饮,似聊天,又似商量。
“光武皇帝这人好吗?”塔天宝挠着头发,疑惑地问道:“好象没有唐太宗、宋太祖和高皇帝出名啊?”
“你呀,以后多看看书。”王光兴白了塔天宝一眼,解释道:“光武帝刘秀乃东汉王朝开国皇帝,刘氏重兴。仍以‘汉’为其国号,史称东汉。光武帝宽博容纳,计虑如神,推崇气节。且不说文治武功,便是善待功臣,岂非我辈所盼?”
“殿下如此说,亦是宽我等之心。”李来亨慨叹道:“自古中兴之盛。无出于光武矣。独能推赤心用柔治保全功臣,更贤于高祖远矣。殿下有俊令之体,贤达之风,实是我等之幸。”
“那缅甸的圣上呢?”党守素对永历并无感情,反倒遭受到排挤和歧视,但对于是谁当皇帝这个问题。现在却是异常重视,“咱们愿作殿下的功臣,可若是圣上归国,咱们又该如何?”
“圣上啊?”马翔云嘿然一笑,转着酒杯说道:“于中兴大业无尺寸之功,诸军将皆受恩投效于殿下,他又岂能与殿下争锋?殿下手段高明。今日之言语毫不避讳,可见已胸有成竹,我等只管忠心效命,又哪来的那么多担心?”
朱永兴言语不避讳,是要展示霸气和担当。毕竟这帮人不是冲着永历的面子,而是要随着自己混的。唯唯喏喏,一副忠心皇上的模样,谁会放心把希望和身家放在你身上?
“光武帝数年之间,廓清四海,虽曰中兴,与夫始创业者,庸有异乎?”王光兴卖弄着自己的学问,说道:“殿下于大厦将倾之时崛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功业与光武帝相去不远矣。”
在中国的历代帝王中,汉光武帝刘秀是唯一一个同时拥有“中兴之君”与“定鼎帝王”两项头衔的皇帝。刘秀的“中兴”,是重建了一个新的王朝,只不过这个新的王朝仍然沿用了“汉”的称谓罢了。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光武帝的名头或许不如,但在历史上的评价却是极高,也是朱永兴所最喜欢的封建皇帝。
毛太祖评价光武帝:最有学问、最会打仗、最会用人的皇帝。人常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刘秀是个例外,十年不鸣,一鸣惊人。他在家读书,安分守己,一旦造反,倒海翻江,轰轰烈烈,白手起家,创建了一个新的王朝。
王夫之:“光武之得天下,较高帝而尤难矣!三代而下,取天下者,唯光武独焉,而宋太祖其次也。自三代而下,唯光武允冠百王矣。”
朱元璋:“惟汉光武皇帝延揽英雄,励精图治,载兴炎运,四海咸安。有君天下之德而安万世之功者也。”
陈亮:“自古中兴之盛,无出于光武矣。奋寡而击众,众弱而复强,起身徒步之中甫十余年,大业以济,算计见效,光乎周宣。”
李世民:“朕观古先拨乱反正之主,皆年逾四十,惟光武年三十三。”
秦始皇、汉武帝,没文化。唐太宗、宋太祖,品质差了点。成吉思汗,打猎的。唯独刘秀这位皇帝深受毛太祖的赏识,可见这位皇帝的不一般。后世的唐太宗、宋太祖都是以汉光武帝刘秀为楷模。能成为皇帝的楷模,这个皇帝,除了尧舜禹汤,就只有汉光武帝刘秀了。
历史上,越王勾践、汉高祖刘邦、明太祖朱元璋等等,共患难易,享富贵难。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成立自己的帝国之后,就开始残杀功臣。汉光武帝刘秀,却是难得与开国功臣相处得非常融洽的皇帝。
而大顺军出身的这些人,最怕的是什么,自然是现在被利用,以后被清算。甚至连原来以大西军为主体改编的明军,兵将也未尝没有这样的担心。还有吴三桂的部属,这也是一个难以排解的忧虑。
这实在是中国历史上出现的类似例子太多太多的缘故,众人有这种顾虑也很正常。但朱永兴今日坦诚相见是一方面,另一个便是他与历朝杀功臣最厉害的两个皇帝出身不同。
“汉高祖、高皇帝皆出身于平民,殿下皇室贵胄,天锡义勇,柔远以德,爱慎人命,德至渥也。”贺珍意味深长地说道:“光武帝虽云出身布衣,却是汉朝宗室之后,与殿下相差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