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方起,描云领了人进殿伺候。提了一句:“启禀皇后娘娘,善悦宫同脂贵嫔同住的玠娘子,昨夜腿疾加重,殁了。”
千筱伊取了香脂在手上细细匀开,波澜不惊地道:“玠娘子?可是当日冲撞了贞充媛,被罚着跪了铁链子的那一位?平日里最是没有声响的,怎么说殁便殁了?”
描云因道:“明面上说是自上回贞充媛罚了跪铁链子便一直不大好,有了腿疾。又因着住在善悦宫,脂贵嫔那样的性子娘娘是知道的,如何能放过作践人的机会。玠娘子的病断断续续不肯好,到现在还不曾面圣,也难怪太医院应付了事。调理不仔细,病重去了也是有的。”
冷笑一声,千筱伊掷了香脂盒子,又取水净手。“东西不是自己的,再好也用不顺手。吩咐下去,往后温贵人送上来的东西不必拿过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香脂尚且如此,又何论是人?这样的谎话,谁能信。什么腿疾之说,胡言乱语。”
用帕子将她手上水渍吸干,描云又道:“娘娘若是疑心,传了人来问上一问就是。”
“问上一问?这又哪里是你我的事?更何况,”千筱伊淡声道,“也是玠娘子自己出身差,又不懂得变通的缘故,难免命贱些,怪不得别人。”
“这样拙劣的手段,也只有善悦宫那一位做得出来。”描云做了个斩草除根的手势。
千筱伊摇头,自己簪上一枚宝蓝流苏,道:“隐而不发方是长久之计。如今她尚在禁足,皇上铁了心不动她,不如暂且按下。这人,唯有猖狂道巅峰,除起来才干净利落。同我这样像的一张脸,要我动手,倒有些不忍呢。”
描云颔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也要助她一臂之力,才能茁壮成长。”
“皇后娘娘万福……”添香从外头进来,道:“琳太妃同苏太妃今日回宫,皇上已经下了旨,命康和宫住着。”
“知道了,”千筱伊淡声道,“等了这样久,总算回来了。”
添香看了她一眼,试探着道:“皇上下了令,宫里的妃嫔都要去给两位太妃请安。娘娘您看,您是不是……”
不待千筱伊答话,描云便上前斥道:“好糊涂的东西!皇上说的是妃嫔,如今皇后娘娘是妃嫔吗?又不是正经的太后,何德何能受娘娘请的这个安?前朝左不过娘娘的庶母,只怕娘娘肯去,他们也受不起!”
“是…是…是奴婢口误,皇后娘娘恕罪。”
“怪不得你,罢了,先下去罢。”
添香下去,描云回身继续替千筱伊梳头。千筱伊看着桌上满目金光璀璨,惨淡一笑。
“还有几日,”描云轻声安抚道,“娘娘在这里的日子度日如年,奴婢知道。只是再苦,总也能熬过去的。”
“苦倒是其次,怕只怕,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描云长叹一口气,望向窗外花红柳绿,只得怅然道:“娘娘且好生休息几日,病重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这几日娘娘务必不能出门。只等皇上一道圣旨下来,认了娘娘薨逝。这往后,外头的好风景,还多着呢。”
临伊宫外,姝小媛同温贵人诸人少见地被拦在了外面。
添香道:“还请姝小媛、卉小容同诸位小主先回去罢,皇后娘娘病重,下不来chuang。早已下了严命的,不见任何人。”
“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得这样重。前两日好歹还见见人,如今竟然连面都见不着了。”卉小容何等心思,自然有疑惑之心。
“我们倒还罢了,”温贵人看了姝小媛一眼,道:“怎么连姝小媛的面都不见,什么病这样厉害?”
姝小媛以帕掩唇,轻咳一声,道:“这般妄自揣测也不是事儿,你我不过宫妃之位,如何妄议皇后?罢了,咱们回去就是。皇后娘娘贵体千金,康复指日可待。想要请安,也不拘这一两日。”
姝小媛知道事情前因后果,此时自然不慌不忙。卉小容见她如此,当下心里也明白,想必是有什么要事,乃是她参与不得的。
卉小容乃陪着笑,道:“姝妹妹说的很是,咱们且去康和宫请安就是。”
谁能料到,不过几日,便传来皇后娘娘薨逝的消息。姝小媛骤闻此言,悲痛不能自已,竟然哭得昏厥过去。皇上也是心内震痛,罢朝三日,竟然在临伊宫守了皇后娘娘的尸身整整三日。
三日后,皇上下旨,尊皇后谥号为凝慕,是为嘉盛朝凝慕皇后。为表对皇后夫妻结发之情意,更是许诺终身不再立后。凝慕皇后是为嘉盛朝唯一一位皇后。
【嘉盛二年三月,凝慕皇后千氏薨逝,帝悲。同年四月,嘉盛帝允遐洉国君所求,选族妹赫连氏,封为安邻郡主,下嫁遐洉国烨亲王为正妃。】
《国史-嘉盛卷》
嘉盛二年四月三日,安邻郡主下嫁烨亲王为妃。良田千顷,十里红妆。
千筱伊站在临玺宫中接受文武百官的叩别,依旧挺直了脊背,高傲夺目。
皇后薨逝之说,能骗得了天下百姓,却骗不了赫连王朝悠悠臣子。他们给不了护国安宁长公主本该享有的尊荣,却还要靠她一介女流,以身侍国,下嫁番邦。他们愧疚,所以他们给她所有能给的尊敬。
下嫁遐洉国实属无奈之举,乃是下下策。是他们,太无能。
赫连宇摆上清白,却也勉强笑着递过一杯清酒,语气艰涩灰暗。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芭蕉,绿了樱桃。
他和她,终于走到了这一天。
“今安邻郡主为国而去,勇气可嘉。朕赐薄酒一杯,聊表敬意。”
千筱伊嗤得冷笑一声,挥袖打翻他手中酒杯,竟然从袖间取出一柄匕首,指着自己脖颈道:“皇上那一道道旨意,骗得了百姓,如何骗得了满朝忠贞之臣?!国不成国,国将不国!当年本宫乃是千羽王朝最尊贵的公主,如今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终究是富贵荣华,过眼云烟耳!今日本宫和亲,并非为了皇上你一人的江山!本宫乃是为了王朝千千万万的子民!本宫将去,唯恨私心有所不尽,大仇有所未报!”
朝上群臣哗然。
赫连宇大袖一挥,转身坐上龙椅,俊美的脸上满是冷凝。他振臂高言:“郡主有何心愿,合情合理,朕必允之。”
千筱伊站在那里,像是浴火重生的凰,那光华震慑了千万人。“本宫只想亲眼看着苏太妃同琳太妃二贱妇今日在朝堂上千刀万剐,凌迟而死,乃泄本宫心头大恨。若不得应,唯有本宫今日血溅临玺宫,方能明智!”
赫连宇面色一寒,“安邻郡主,莫要得寸进尺!”
千筱伊的匕首已经贴上颈子,几缕血丝隐隐显露出来。“皇上可知,本宫更愿意您喊本宫安宁公主,或是凝慕皇后!是本宫得寸进尺,还是你们嘴脸无耻?”她的目光一一扫过堂下诸人,“当年千羽一朝被屠,父皇死于歹人之手,满朝朱紫尽降臣。纵心有不甘,本宫谅解!贪生恶死,一朝天子一朝臣,人之常情!只是本宫母后含冤枉死,碧昭仪难产而去,太子中毒不治,桩桩皆是那二毒妇所为。若有不信的,证据就在本宫chuang地的暗格之中,尽可去找来看。二人不死,本宫绝不出嫁,唯有以死明志!”
她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又将后路尽数堵死,众臣议论纷纷,终无一人敢与她直言而辩。
千筱伊看着赫连宇僵直冷情的面容,终是仰天泣血大笑:“怜我千羽百年基业,竟葬身几贱妇之手,可笑复可恨!”说罢,高高举起刀就欲自尽。
“且慢!”赫连宇见她如此决绝,心下震惊,忙出声叫停!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喉间干涩,他沉默许久,方艰难道:“李左,按她说的去做,即刻去办!”
李左颤抖了一下,小声道:“是…是…奴才即刻去办……”
赫连宇大步走到她面前,摊手沉声道:“给朕。”
千筱伊深深凝望他的面容,此后一别,纵使月圆再难相见。她眼中竟然有清凉的泪水悄然滑落,说到底,还是爱。
纵知他千般不好,纵明他万般不是。
她动也不动地任他将匕首夺去,颈间一道诡异的红刺人眼球。“白…玉…”
赫连宇也在看她,那样深那样深。
——这一生她着了两次嫁衣,次次都是为了他,次次都会变成血嫁。
他伸手想拥抱她,情不自禁想将她拥入骨血再不分离。千筱伊却及时后退一步,让他默然收回手臂,握着那柄匕首的刀刃,手心已然血肉模糊。
不过是那么小的一步,却让他明白。他已经不能再拥抱她,至少现在不能。
为了他费尽心思的天下,他舍弃了她,他这一生最爱的女子。
千筱伊将贴身收藏佩戴多时的白玉坠一把拽落,攥在手心,先是带着体温的滚烫,而后渐渐冷却。
她将那枚白玉递给他,不顾他脸上震痛伤怀,一字一句地说:“谢娘别后谁能惜,万里西风瀚海沙。”
而后终是,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