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娘娘,卫亲王已在门外恭候多时。”听耳畔织锦轻语,千筱傜回神,露齿冷笑一声。时隔多年,依旧面若芙蓉,颜色未改。
“瑞懿公主怎么样了?”
“回娘娘的话,”织锦轻声回答,“娘娘尽可放心,公主与太子已交由蓝齐郡主代为照料。”
千筱傜挽了挽肘间披帛,抬头望见天上一轮明月。“这月光,仍旧是十年如一日的好。只是这看月的人,十年间已经换了一批。”
“臣,卫玄风给宁淑妃请安,淑妃娘娘万福金安。”
千筱傜坐在桌前看踏月而来的锦衣男子,经历了多年的战火风霜,他的面容虽然未变,然而眼中已经带上沧桑。
卫亲王,卫玄风。
“王爷请起,赐座。”千筱傜亲手给他斟酒,满满一杯,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荧光。“多年未见,王爷风采如旧?”
卫玄风接过酒杯,目光如火,灼灼地看着千筱傜。“应当是微臣多年未见娘娘,娘娘一如往昔,没有一丝一毫改变。”
千筱傜移开目光,面容冰冷,将所有复杂纠结统统掩埋在心底。
将杯中的酒饮尽,卫玄风的声音中不可避免带了几分颤抖。“妙晗……这么多年来,可好……”
“多谢王爷关怀,妙晗再好不过。”千筱傜一边替他再次将酒杯满上,一边开口,言语之间带了几分肃杀。“便是为着妙晗,王爷也不应起兵谋反。黎民百姓生灵涂炭,妙晗身为皇家公主,为民请命责无旁贷。”
赫连妙晗,嘉盛王朝瑞懿长公主,卫玄风同千筱傜的亲生女儿。
“正是为了妙晗同你,我才要起兵。逐鹿天下,人人有心。然这浩瀚江山,我却只要一个你。”
“即使王爷有幸得了这江山万里,站在王爷身侧的人也绝不会是本宫。王爷你是太看轻了皇上的能力,还是看低了本宫的贞烈?倘若有朝一日江山易主,本宫必定带着妙晗随皇上而去,绝无虚言。”千筱傜拂袖将桌上酒盏挥落在地,殿内并无宫女伺候,偌大殿内碎裂声显得异常清脆刺耳。
“我知道。”卫玄风低着头微微而笑,口中有暗红的液体,滑落。“对于你,我一直都知道。就像这杯酒,即使知道有毒,还是含笑饮了。”
千筱傜看着他的发顶,眼中隐隐有泪。
“你分明知晓,为何还……”
“你一直在怨我。怨我当年错信了柳柳,逼走了你。怨我当年帮着皇上,灭了千羽满门。”
“是,我当然恨你!”千筱傜捏着他的酒杯,瓷白的酒杯在指尖,莫名的就有一种冷肃。“我自然是恨你的。卫玄风,倘若你心有不甘,这笔账,本宫也只有来世再还你了。”
“不必。”卫玄风依旧微笑,抬起袖子将唇畔的血拭去,动作轻柔优雅地一如当年英杰谷初相遇,是最美好的回忆。他抬头,看向她。目光之中盈溢哀伤苦痛。
“来生,我们不要遇见。”
不要遇见,没有谁辜负谁一说,没有谁毁了谁一说。
原来,终究是恨了。
恨面前这个女人,怎么那么容易就伤了心绝了望,连一丝回头的机会都不给自己。恨这个女人一步步从天真无邪走向手段狠辣,轻描淡写间便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分明、分明,一开始是那么相爱的。
千筱傜的眼泪终于一滴一滴,纷纷落下。千筱伊死后她便再没有哭过,只是如今,到底还是为这个男人哭了一回。她不想的,她从来舍不得真的杀了他。只是,不得不。
王朝和平,永不再战。这是千筱伊一直以来的心愿,她必须满足。
“傜儿,你过来,过来……让我再抱抱你……”卫玄风朝她招手,依稀是当年的无暇岁月,如玉少年。
千筱傜伸手将他揽在怀里,最后一次念他的字。不是卫玄风,不是卫亲王,是妙兮。南宫妙兮。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的名字。
“妙兮……”
卫玄风脸上的笑容分外满足,“这一生,能够死在你手里,也是个圆满。”他呕出一口血来,声音时断时续,微弱的几乎听不见。“傜儿……倘若那一年……南宫家不曾遭遇浩劫……我仍然是真正的南宫……妙兮……多好……”
倘若他真的仍旧是南宫妙兮,多好?没有协助赫连宇灭了千羽王朝,仍旧是清白的如玉少年。执剑行走江湖,遇见出宫游山玩水的安宁安平二位公主,对安平一见钟情,多好。
卫玄风觉得有些乏了,不想再想了。轻轻将双眼闭上,这周折的一生,终于轻轻翻了过去。
终究是,一世波澜,只成妄想。
千筱傜抱着卫玄风,哭的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苍凉悲绝,无可言说。那一场乱世伤情里的人物一一退场,终于,只剩下自己和赫连宇。
从此生死横绝,回头不是岸。
原来,走了一步,就真的只能继续往前走。就是再退缩,也回不去了。
“娘娘,贞妃娘娘正在外殿候着。”添香进了殿便道。
织锦正替千筱傜簪一枚金步摇,闻言看了一眼千筱傜,见她不动声色,只得复低了头专心致志为她梳妆。
“贞妃近来封妃,只怕要张狂一段时日。”千筱傜朱唇轻启,声音冷漠。“本宫犯不着当这个冲头鸟。左右她素来是瞧那清贵人不顺眼的,正巧为本宫除去这枚眼中钉。”
“那娘娘现下……?”添香小心翼翼地问。
织锦笑道:“宁主子抱恙,不宜见客。若是过了病气给贞主子,怕是不好。”
添香了然,笑着下去回话。
“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妨再为她加上一把。左右贞妃这嚣张跋扈是出了名的,本宫借刀杀人一回,也不在话下。”千筱傜冷眼看窗外阳光明媚,一地金黄璀璨。
这样温暖,只可惜,心里面的冷,连阳光也暖不了。
“贞妃娘娘终究年轻气盛,不懂长久之道。”
“这样的人,在宫里面,只能是为人利用罢了……”伸手看指上护甲,千筱傜脸上的杀气一闪而过。从今而后,她是真的要一个人在世上孤军奋战了。
铺在自己面前的路,崎岖坎坷,只是终究是要自己走完的,没有人会扶着她走。
窗外微风吹过,海棠花又开,一树的华美不可方物。
当年陪着一起看花的人,已经一一散场。
深深深宫,花开成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