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汤汤流水 波光明灭 —读《凝风天下》

撰文/陈 墨(当代研究金庸小说的权威)

小说家奇儒,在《扣剑独笑》之后,曾一度搁笔,而且一搁就是十年。而今侠踪再现,佛筵重开,《凝风天下》,笑抚禅锋。佛徒侠友,自是皆大欢喜。

在武侠小说界,奇儒真正独树一帜,一方面,在于他「把自己修行境界,写藏于武侠小说之中」(见奇儒「凝风天下序」);而另一方面,武侠小说的创作过程,也成了他的一种独特的修行方式。作者当年毅然停止(纸上谈杀),是出于好生之德,修行诚意,和慈悲情怀。如今破关而出,创作《凝风天下》,对众生枯荣生灭,世间因果机缘,果然更有会心。

我曾说过,看奇儒的小说,如同面对汤汤流水。看罢《凝风天下》,这一印象更加深刻。首先是气势非凡,滔滔滚滚,汹涌澎湃;其次是说其激情丰沛,水网密布,畅达淋漓;再次是浪涛起伏,波光闪烁,处处禅机。

看奇儒的小说,也像是在看电影,小说的叙事单元,全都是电影的镜头,而小说的结构形式,则完全是蒙太奇组接。看看《凝风天下》的开头,写银大先生在七年内三次见到龚天下,将不同的时空镜头加以蒙太奇组合,即可证明。这种写法,打破了武侠文学的传统规范,也改变了小说叙事的传统方式;使得小说的写作变得更加自由,更具现代性,也更加富有创意。

《凝风天下》的叙事,达到了一种自由的境界。一边讲述武侠故事,一边谈佛说禅——引用整段的佛学经文以描述人物的思悟心境;引用李白、张先、晏殊、张孝祥等人的诗词以刻画武功打斗的氛围和人物的精神状态;甚至「雪,华严寺,观音殿外轻舞」(第一册页174)这样简单而富有诗意的句子所点染的环境,无不是说事和谈禅的巧妙结合。不过,这部小说并非佛经的「变文」,也不是禅理的「百喻」,而是自由地「将武侠带着融入佛法、人性、艺术、文学、历史」(第二册附录「写作心情小叙」之二,页310)。

这种自由的书写,使得小说具有明显的现代性,甚至不无后现代色彩。《凝风天下》虽说是一个虚构的古代故事,但其中却包含了现代人的眼光、现代人的观念、现代人的情趣。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书中武林人物的拚死争斗,有时候竟会变成天下六大赌坊开局赌赛的对象,否则,热心观众就会因为「没有参与感」(第四册页174) 而感到遗憾和失落!将现代西方体育赌赛引入古代中国武侠世界,看起来匪夷所思,且文不对题,但作者这样做,却自有道理。首先,是要借「观众」的参与,化解武功拚杀的血腥戾气,将武打改革为竞技。其次,则是要对武侠故事作自我解构或自我颠覆的提示,提醒读者不必当真,所有这些打斗生死,无非是一种有规则的游戏,是一种「说法」。

这部小说中类似的例子很多,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创意,就是由皇帝钦准,由银、鼎、藏等十几位武林权威人物专职负责制定的《武林典诰》,即「小雪一夜英雄榜」,也就是在每年的小雪之夜宣布每一年里的天下武林中前一百位的排名。这明显是将二十世纪的体育排名榜的形式引入十五世纪初的明代中国武林世界,初看上去有点让人瞠目结舌,甚至会认为作者是在「胡编乱造」:武林门派错综复杂,武林人物成千上万,武功类别千奇百怪,武林争斗花样百出且大多避人耳目,以十五世纪初的通讯技术手段,怎么可能及时搜集、传递、整理、分析这些信息?

这样想当然可以理解,不过明显是忘记或忽略了武侠小说的第一要点,即它的假定性。《凝风天下》中的《武林典诰》,相当于古龙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百晓生兵器谱》,百晓生一人能够制定天下英雄兵器谱,何况银、鼎、藏三位领导之下的一个专门组织,更何况还得到了当朝皇帝的大力支持?在古代王权专制社会中,只要是皇帝或朝廷要办的事情,有什么办不成?

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小说中的《武林典诰》的制作,不仅仅是为了简化小说叙事,顺势推出新人,从而成为让读者迅速了解武林大势及其重要人物的方便法门而已。英雄榜的制作,实际上还有其他的重要功能。其一,就是便于朝廷招揽人才,且收买人心,便于国家对正常社会体制之外的江湖武林实行一体化统治。其二,就是利用这些武林势力和武林人物,为朝廷社会服务,因为根据《武林典诰》的条例规则,武林的排名不仅是根据他们的武功,还要根据他们的事功即对社会的贡献。其三,就是利用武林人物好名的心理和争名的行为,借《武林典诰》制造武林的内部纷争,保证这些武林人物即使不被皇家所用,也会因为忙于争名夺利而不会给王朝制造太多的麻烦——只要看看书中的那些排名靠前的武林人物遇到了多少来自其他武林人物的挑战和麻烦,就会一目了然。所以,《武林典诰》的制作和颁布,看起来是武林专业排名的信息发布,实际上是一种政治手段,或者干脆说是当朝皇帝政治阴谋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有意思的是,在明显带有官方色彩的《武林典诰》之外,还有一份不为人知的、更具有专业水平的英雄榜,那就是藏别悟先生暗中制作的《神武兵册》。名列《武林典诰》中的大名人,除了宣任运之外,竟无第二人能够入选《神武兵册》的「神武十子」即前十名之列;而进入「神武十子」名录的楚中禅、孟子牙等人,在江湖武林中却始终是默默无闻。这种情况,不仅说明赫赫有名的《武林典诰》入选标准的局限,从而不能将真正高水平的天下英雄囊括于其中;更表明「名可名,非常名」或「一切名相,皆是虚妄」的道理禅机。这一《神武兵册》,也正是藏别悟先生的「别悟」所在。所以,在《武林典诰》中名列前茅的许多中原武林精英,竟挡不住兵王离魂等人砍瓜切菜般的随意冲击,与其说《武林典诰》的排名不如《神武兵册》那样准确,不如说世间之名,本身就含有太多的虚妄。

这就是说,书中的天下英雄榜,非是天下英雄榜,是名天下英雄榜。说到底,只不过是一段引言,一个话柄而已。

这部小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武林传奇,而是借武林故事写出人间万象,进而借人间万象刻画出人类欲望、情感与佛性。小说中的武林世界及其矛盾冲突,牵涉到不同的团体、民族、国家,也牵涉到政治、经济、文化等不同层面,还牵涉到个人的欲望、利益、个性和尊严等不同因素。这样的写法,不仅为作者的玄奇想象和创新虚拟提供了坚实的现实与情理基础,也构成了小说的丰富复杂的情节和庞大精巧的结构,又使得小说显得气势恢弘且大气磅礴。

乍看这部小说,犹如进入迷宫。其叙事情节的复杂性,来自其叙事单元及其关系的复杂性。它不似通常的武侠小说那样,仅仅是讲述一个武林正派集团与邪派集团之间的善恶斗争故事,而是描绘出武林之中不同的武功门派、不同的世家宗族、不同的帮派团体所组成的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似敌似友、时敌时友、合中有分、分中有合的复杂关系。从东海霸帝庞动战领导下的海盗组织,到西北大漠地王手下的九鹰悍匪;从南方的苗疆九星教,到北方的边境县官衙役;从老字世家,到破烟山庄;从银、鼎、藏三老为代表的武林正派,到魔教教主宗无畏为代表的邪派,这些利益集团之间的利益关系及其矛盾冲突,形成了这部小说武林世界的基础地平线。

进而,以羽墨先生为首的蒙古兵王五子,当然也是一种武林势力的代表,但他们的理想目标,则是为了蒙古民族的利益,甚至是要恢复蒙古民族对中原大地的统治地位。与之相对,中原武林自然也就形成、或必须形成一个相应的民族武林,这就形成了小说叙事的第二级平台。

继而,由于兵王五子绑架了包括日本、波斯、不列颠、法兰西、意大利等八国王公贵族,使得小说中的武林争斗,又带有明显的「国际」色彩,从而出现了小说叙事的第三级平台,即国家利益集团及其相互冲突。足利贝姬、柳生天心、柳生水月、柳生未来等扶桑武士进入中原,固然是一种武林势力,也代表着异邦与异族,同时也带来了国家的意念。

更加复杂的是,团体、民族、国家之间的矛盾冲突,又有政治、经济、文化等等不同头绪或层面。

首先是政治层面。

这部书中最厉害的角色并非普通的武林人士,而是明朝永乐皇帝,因为他拥有无可比拟的权力,而且一向不择手段。这一人物的存在,使得小说中的武林人间,笼罩在政治的阴云之下,也使得小说中的所有团体、人物及其所有行为纲目,都被染上了政治色彩。

书中的魔教教主宗无畏、宗王师父子,实际上也不是普通的武林人物,而是有其独立的政治主张和政治目标,因为他们拥护的是失败了的建文帝,所以他们自称「正明教」,而当朝皇帝则蔑称其为「魔教」。小说中的《武林典诰》的制作者银、鼎、藏等人,由于是受皇家聘请,所以也就拥有毋庸置疑的政治身分。

若再细一点看,老字世家掌门人及其四大掌柜与老奶奶之间的权力斗争;足利贝姬与其手下暗藏的大日圣教的权力冲突,也都可以说是政治斗争的一种变体。

其次是经济层面。

经济利益及其矛盾,可以说是政治利益与矛盾的一种延伸,有时候却又是政治斗争的一种潜在因由。民间团体、民族、国家等大小群体集团之间的分分合合,原因固然各有不同,但经济利益总是一种常项动因。对经济原因的重视,是这部小说的新鲜特色,因为在过去的武侠小说中,除了最简单的夺宝故事之外,极少会涉及经济的线索或主题。小说《凝风天下》,却发掘了武林社会生存现实的经济基础。正如老实所言「自古以来,很多人以为成就武林霸业是单靠武功一事。嘿嘿——却没想过能够流传百年以上永固基业的世家、门派,几乎全靠的是有雄厚的财力。」(第一册页160)

书中的老字世家,与其他小说中武林世家的最大不同点,就在于作者十分明显地将它当成一个经济共同体来写。老字世家以药材、兵器、绸布、市集、建造、运输六大生意闻名,它的起源、支撑、发展,无不与商业贸易与经营密切相关。可以说,对经济利益的考虑,是老字世家最根本的行为目标,也是其子弟的最高行为法则。与欧阳世家的冲突与仇恨是源于经济利益,而老奶奶出人意料地与欧阳世家暗中联姻,同样出于经济利益的原因。老实等人到处搧风点火,挑起动乱,无非为了寻找或制造商机,这也成了小说情节的重要推动力。

老字世家是如此,其他的武林世家和团体派别及其相互关系当然也是如此。东海霸帝及其海盗组织,大漠地王属下的土匪,秦杀教主的苗疆九星教,成言福兄弟的中原成家堡,无不以追逐财富为其行为动机和目标。进而,小说中的邪派人物如此,其中的大侠君子如银、鼎、藏三老等,也是如此:他们不仅合作开茶馆,分别经营自己的企业,甚至还在暗中持有天下六大赌坊的股份!显然,在作者看来,这样写无损于大侠英雄的光辉,因为海盗邪徒希望能过好日子,正人君子同样也希望过好日子;没有钱的光棍难当,没有钱的大侠其实更难当。现代的读者,对此当然容易接受,因为这是我们在现代生活中时时都要碰到的问题。

再次是文化层面。

其中最重要、也最突出的,当然是作者所营造的宗教文化氛围,渗透和浸染了几乎所有人物的武功、行为、心理及其精神境界。少林寺的印真、印性等职业僧侣的武功固不必说,小说的主人公龚天下、唐凝风的武功也是出自佛家的「大自在无相解脱禅功」;藏家的「法外别悟」,当然也是从佛法之外别悟禅机;就连老字世家的年轻高手老实,也会一手「瑜珈师地五指拳」。在小说中,虽非人人练习佛门武学,但武功练到最高处,却总是要出入佛法之门,走上自然大道。

深入一点说,小说中的人物虽非人人都会佛门武功,但人人都在佛法与禅意的笼罩之中。书中人事,都在佛眼的透视镜下显出真相,简单说,就是人人皆有欲望情感。诸如利欲、爱欲、性欲、名誉欲、权势欲、健康欲、长生欲,以及由此滋长或派生出的仇恨、厌憎、恐惧、失落、迷乱等等复杂情绪。这些情感欲望,乃是人类行为的根本动因,也正是小说叙事情节的潜在动因。只不过,有些动机非常明确,而有些动机则相对隐讳;有些人的欲望强烈且不加掩饰,而有些人的欲望淡弱且能自制;有些人——如小说开头的明慧眼、后来的庞动战——能够及时了悟、解脱,而有些人却始终在名缰利锁之中混沌冲突,始终不能放下、自在。所有这些,不仅组成了小说中光怪陆离的人文风景,同时是作者修行与建构出来的——佛家的——苦海慈航图。

有意思的是,作者的佛道禅话之中,不仅包含了古典的佛学精粹,而且溶入了现代的价值观念。书中的巡天御捕龙征,几乎是当着天下英雄之面,说要看看新科武林状元唐凝风「适不适合做我的郎君」,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作者明知道「这种话在那种时代简直是不可能由一个女人说出」(第一册页229),却仍然让她作此宣言,真说不清究竟是「佛门狮子吼」,还是「狮子吼佛门」。

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作者有意让龙征这一女杰,提前发起对传统性别文化的挑战,上述言辞,就是她的当头棒喝。看那千军万马的战场之上,御捕龙征和足利贝姬两大美人从容不迫指挥若定,使得武林状元唐凝风自愧不如黯然失色,相信所有的女性读者都会为之扬眉吐气。再看年轻的尹小蝶统帅大内侍卫高手,藏大小姐法外别悟强爷胜祖,藏二小姐对俞欢有形无形的「形象塑造」,还有神秘莫测的女性杀手李墨凝对杀手界男性统治地位的强烈冲击,显然不仅在挑战传统女性地位的局限,从而为女性形象增添了无限的光彩,而且简直是提前五百年发起了一场「女性革命」。同时,也是对古老的佛学思想,做出了现代化的解释;作者如此「干预历史」,显然是出于佛家众生平等的观念,既然如此,又怎能容忍性别的不平等,怎能认同「自古女子不如男」的荒谬评判?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作者并未采用传统的功利判断,而是采取了超然的立场,和智慧的观照。在武侠小说中,正邪之分被视为理所当然,甚至成了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金庸的小说创作,就曾因为其「侠气渐消、邪气渐长」而受到严重的质疑,因为金庸小说中的人物形象的描写,打破了对正面英雄人物神圣化和反面邪派人物妖魔化的传统常规。奇儒小说的人物,本来就很少走上神圣化/妖魔化这样简单的善恶分明的极端,而这部《凝风天下》,更是智慧佛眼凝眸,透视人性真相,打破正邪成见,冲溃神妖藩篱。

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当然是小说中以宗无畏、宗王师父子为代表的团体,表面上是一种宗教教派,实际上是一个政治性组织;自称为「正明教」,而当权者则毫不客气地称其为「魔教」。这就让我们看到,所谓「正教」或「魔教」,其实不过是政治性的宣传和命名:自称为正,固然是一种政治宣传;而被称为魔,同样是一种政治性的命名。宗无畏自称为正,并不表明他一定就正;而当权者称其为魔,同样并不表明他一定就是魔。小说中出现的宗氏父子的形象,恰恰是在正神与邪魔之间,深具人性风采,而且父子的个性也并不相同。宗无畏死里逃生,宗王师走火入魔,既是叙事的情节,也是命运的象征。

另一个例子,是对蒙古兵王五子的形象处理。兵王五子与中原武林之间,形成了一种十分明显的敌我关系,按照传统的认知常规和评判法则,应该是我为正,敌为邪;进而应该将我方英雄人物神圣化,而相应地将敌方的首脑妖魔化。但在奇儒的笔下,却完全不是此种情形。

实际上,在这部书中,兵王羽墨可以说是最具有人性风采、人格魅力及英雄气概的形象,也是得到作者最高敬意和最多情感倾注的对象。其他四子,即吞星、追日、绝杀、离魂,当其初现,似乎真有妖魔之气,但随着情节的发展和认识的深入,他们的妖魔气焰无不得到了神圣之气的人性化中和。绝杀的形象奇丑无比,但当我们知道这是为了拯救羽墨而中毒所致,就不能不为他的兄弟情谊、英雄气概和高贵精神所感动,从而不得不承认这位「蒙古第一美男子」表里皆然。

正因如此,羽墨等人虽然不是唐凝风、龚天下的朋友,但却是相互尊敬的敌手——正如作者所说:「许多时候,因为立场不同,所以彼此间成了可敬的敌人。」(第二册附录,页309)进而。而所谓「敌人,也许只是眼前立场不同的人。」(第二册附录,页310)羽墨等人对中原武林的侵害,无非出于自身的民族利益;唐凝风、龚天下等人与之敌对,也同样是为了自己的民族利益和尊严。双方的敌对,无非立场不同而已,绝不是神圣化和妖魔化的根据。

还有一个更为突出的例子,那就是对兵王之师柳破天形象的描写。谁也不知道破烟山庄庄主柳破烟还有一个兄弟柳破天,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柳破天四肢残疾但却智慧超人,当然更没有人想到不可一世的蒙古兵王五子的军师居然就是他,所以,这个人物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值得注意的是,在蒙汉民族冲突中,这个人物公然站在蒙古一方,背叛自己的民族和祖国,无论是按照传统观念或是现代价值判断,这个人物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汉奸」——柳破烟就为弟弟的行为与立场而感到极端不安。

但是,我们看到,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对柳破天的形象却没有作简单化的评判和妖魔化的处理。相反,在具体的叙事过程中,作者发掘出了这一人物的独特性格与心理的因缘。影响这一人物做出如此人生抉择的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他的残疾。具体说,就是因为他在自己的家乡和祖国得到了太多的歧视和侮辱,而没有发现任何同情的目光,更遑论尊敬;相反,蒙古兵王五子,尤其是羽墨先生,对他却敬为天人,且关怀有加,这在他的「人生走向」上无疑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很显然,在强调这一点的时候,作者对这一人物抱有深切的同情和理解:同情他的残疾,以及由此而来的不幸遭遇;理解他的情绪偏激和冲动,以及心理仇恨和变态。从他为报受辱之恨而杀死数百名乡亲,到他终于成为蒙古异族兵王之师,完全合乎他心理发展的逻辑。

如是,对广大读者而言,就出现了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那就是,个人的尊严与民族的利益,孰重?奇儒没有直接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毕竟,在这个问题之中,包含了柳破天以报复杀人和效力异族等变态方式维护自己尊严的复杂因素,虽然能够理解,但却难以赞成。对于中国的读者而言,这显然是一个很少遇到、很少被提及的问题,因而,这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好问题」。

小说《凝风天下》的最大的创意,当然还是对主人公唐凝风、龚天下的形象构想和塑造。如果说,在唐凝风的身上,我们还能看到苏小魂、李闹佛等前辈的影子,龚天下的形象则绝对是出于作者的新创——此人的特异之处,在于他不但能够通晓禽言兽语,而且能明了众生之心,进而爱护万物如己。所以,小说的开头,银大先生在七年间三见龚天下,每次都发现他正在拯救危难中的动物。

龚天下对世间所有动物自然亲近,而对人类,却常常是沉默以对,似乎显得相当冷漠。表面看来,他像是金庸笔下的「宁愿相信动物,也不愿意相信人」的金毛狮王的翻版,或者像是古龙笔下的「与狼共眠、与人为敌」的阿飞形象的复制。实际上,他的沉默,近乎释迦的静穆,不仅能观照自我,更能洞察世人心灵,最高境界的交流,即是默默无言。而他的冷漠,则似如来的慈悲,不在怜惜自己,而在悲悯世人,最热烈的火焰是纯青,最深切的慈悲似无情。甚至,他的苍白清瘦的面容脸色,也是世间悲痛和苦难的映照。所以,在小说的序言中,作者干脆说此人「彷如菩萨般圣洁的龚天下,几乎可以是我模拟佛性的显现。」

正因如此,这个人物开始并没有名字——无名,正是佛性的特征——直到唐凝风遵照师父的嘱咐将龚天下这个名字送给他:方便世人称呼他,同时也提醒他「恭敬天下」。有意思的是,自从上了《武林典诰》英雄榜,而且还与唐凝风并列新科武林状元,龚天下不仅变得有名,而且是一夜之间名扬天下。从默默无闻的无名人,到名扬天下的龚天下,看来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但无论是何种情况,龚天下始终是那样无动于衷。他固然不是追逐名声之人,却也不是对名声简单「看破」与逃拒,而是从根本上心无此念!无名的时候是那样,有名的时候还是那样,这就是龚天下的与众不同之处。

龚天下的武功,是足以与前辈武学大师苏小魂的「大势至无相般若波罗蜜神功」相提并论的「大自在无相解脱禅功」,其中妙旨,在于能够达到大自在、无相、解脱和禅悟境界,所以能够「空中不空,无招有招,任运通神」。与其说这是他的武功,莫如说是龚天下的人格心灵的写照。因为奇儒的小说,也像金庸先生的小说一样,其中主要人物的武功都是特意为之度身定做、量体裁衣,武功其实是人物性格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龚天下所到之处,总有动物与之相伴,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当然是那只维摩大犬——这一大犬形象也正是《凝风天下》中另一个成功的创意。武侠小说中写到各种各样的动物,可谓屡见不鲜,但恐怕没有任何一个动物的形象能够与这部书中的维摩大犬形象相比,因为此犬不仅是一只普通的动物,而是小说中一个不可忽视的角色。更重要的是,它不仅具有灵性,而且还深具佛性,维摩大犬之名的由来,就是因为它听《维摩诘经》而欢喜沉醉。实际上,它不仅是龚天下的伙伴和战友,也是他的影子和分身——维摩大犬当然也是佛性的一种显现形式。

之所以说唐凝风、龚天下的形象,是这部小说最大的创意,那是因为这两个主人公形象固然可以一分为二,同时也可以合二而一,也就是说,凝风、天下,实际上互为表里。这一年的《武林典诰》,之所以将唐凝风、龚天下并列与武林状元之位,并不是因为这两个人的武功事业难分高下,而是因为这两个人根本上彼此难分。他们同为缘道大师的弟子,实际上是说他们同样缘道而生。他们练习的同样是大自在无相解脱禅功,实际上是说他们同样自在无相,且同样具有佛性智慧和慈悲心肠。只不过,龚天下代表着佛性的静穆,而唐凝风代表着佛性的活泼;龚天下代表着佛性的内里,而唐凝风代表着佛性的外在;龚天下代表着佛性的自然自在,而唐凝风代表着佛性的人间人情。所以,在小说中,龚天下总是显得无欲无求、无悲无喜,而唐凝风则具有常人的情感和欲望,他的根据和说法是:「谁说大侠每天就要过着不是人的生活?」(第三册页197)

如果说维摩大犬是龚天下的影子和分身,那么,唐凝风无疑是龚天下的更重要的影子和分身。更准确的说法是,维摩大犬凝风天下仍然是一种假象,唐凝风、龚天下、维摩大犬,其实都是佛性的模拟、影子或分身。如是,唐凝风、龚天下和维摩大犬,就组成了一种特殊的「三位一体」,这当然不是西方基督教意义上的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而是东方佛教中所特有的佛性、人性、悟性的三位一体,或自在、自然、自由的三位一体。这样的三位一体,正是小说《凝风天下》的最大创意,也是这部书的最大禅机。

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小说名为《凝风天下》,唐凝风、龚天下——还有维摩大犬——当然是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但这部作品与传统小说不同,即并没有让其主人公绝对高高在上,或是仅仅围绕这两个人物的成长经历或人生选择来写,使得小说成为两位主人公的传记;而是让唐凝风、龚天下与其他人物,包括他们的朋友、伙伴、恋人、战友和敌人,共同分享小说的篇幅。这样做,不仅体现了真正的平等,同时也包含了禅机:那就是人人皆有佛性,万物皆有佛性。正所谓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行云流水,皆成大道。亲人、友人、恋人,或路人、仇人、敌人,既是凝风天下存在与行为的依据;也是凝风天下存在与行为的目的;还是凝风天下存在与行为及其意义的证明。人性如水,个性如波,凝风天下这样的大浪,离开了无数他人构成的波涛,就不成其为河流江海,不成其为世界。

奇儒小说的奥妙,在于他慈悲心怀,众生平等观念,和尊重个人立场及其个性价值的现代人文意识。所谓慈悲,所谓众生平等,其实也就是对生命的爱戴和尊重。而生命,并不是抽象的概念,总是以具体的,准确说是个体的形式存在。对众生生命的慈悲,不可能不注重个人的生命形态和价值。上述关于「敌人」的妙论,就是基于这种对个人的理解和尊重。

《凝风天下》的最大关窍,正是作者对个性生命的关注和尊重。其中的人物形象,并没有被他们的门派、团体、民族、国家等等所属关系所拘束,也没有被政治、经济、文化、宗教或性别身分所限制,而是让每一个具体的人物在这些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中,按照自己的身份、立场与个性做出自己所特有的人生选择,从而使得这部小说呈现出千姿百态的个性风景。对生命及其个性的重视,不仅是众生平等的实际基础,而且也正是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原则。

关注个体生命过程中的个性风采,使得这部小说叙事的变量更多、变量自然也就更大。一见钟情,反目成仇,一握手而成生死之交,一闪念而善恶殊途,人生的「无常」,表现于因缘果报,根源则在个性主体的选择,更深的根源当然还是生命的冲动和人性的本质。不同的身分、不同的立场,加上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情绪,再加上不同的个性、不同的情感心理,能够排列组合出多少人物的形象和故事,多少人生的因缘际会,和多少人性的层次或侧面?如果世界是一条河,那么每个人就都是一滴水,或一道波,或在主流,或在支流,或在潜流,或在回流;如果世界是一片汪洋,那么每个人就都是一条河了,或向东拐,或向西弯,或向南走,或向北折,最终却总是有其注定的共同方向。小说《凝风天下》及其中人物,当作如是观。

不必说唐凝风、龚天下这两位主人公性格不同,就是与唐凝风行径类似的俞欢,实际上也比他冲动快一步、反省慢一步,视界小一点、豪气大一点。武林三老中,银大先生坦荡中正,鼎大先生深邃曲折,藏大先生别有法眼。天下三人中,宣任运豁达流利,布惊冷静理智,司马武圣火爆霹雳。兵王五子中,羽墨有王者之风、佛徒之怀,吞星有良相之智、救贫之举,追日有豪侠之气、报恩之心,绝杀有乖僻之性、牺牲之义,离魂有偏至之为、忠贞之情。藏家二姝,大小姐藏雪春风化雨、聪明温润,二小姐藏雅艳阳出岫、热烈蒸腾。其他诸多人物,不必一一列举。作者不仅注重人物的性格,更注重人物的生命状态,和不同的生命历程。

值得注意的是,书中人物的行为随机缘而变化,性格的表象也要经过几番风云变幻才会雾散烟消,让人之本性水落石出。宗王师挟持少林印真,为救父亲而先救人,出入魔道与佛道之间。扬岩要杀宗王师,一经生死考验,竟然相互援救,仇怨泯灭,反成人间至交。名满天下的第一奇人大智者邝山海居然也有自私之心、暴戾之性;而前辈智者颜龙月育的一封短信,却又让他的被困四十年的仇怨化为迦叶微笑。热中功名利禄的乾坤二老,居然在龚天下的拥抱中老泪唏嘘,继而立场转换。更不用说,情绪随情境变化而变化,自然的表现和人为的表演往往驳杂难分,所以,对这部书中的每一个人,不到尘埃落定,你就无法为他画像定型。与那些一目了然的形象相比,这部书中的人物显然更加接近人性的本来面目。

更值得注意的是,虽说书中的人物形象千姿百态,人物的行为千变万化,人物关系错综复杂,但仍然有其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人人生具佛性,人人都有善良、慈悲和高贵的一面。这是奇儒之书的「佛谛」,也是《凝风天下》一书的思想主题。所以,武林英雄榜上的新人与旧人之间虽有嫌隙,但关键时刻还是会出现扶老携幼的感人画面;正派与邪派之间虽有矛盾,但在你死我活之外却仍有善意情怀;蒙古鞑靼与中原武林为敌,但首脑之间却仍怀有相互敬意;足利贝姬虽然来自异邦,但她的所作所为常常会出人意料且感人至深。最突出的例子,也许是双手沾满鲜血的海盗大王庞动战,顿悟而成法救小僧。至少就我所见,这部书中并无真正的十恶不赦之人。所以如此,一半来自作者对人性的洞察和理解,一半则是作者对佛性的参悟和传道。

人性杂如林莽,善恶参差嵯峨,但作者的目标却在复杂的人物行为及其心理状态中发掘佛性根源。其中最典型的例子,莫如老字世家的老实。作者对这一复杂人物,似乎也更加偏爱,所以,在小说的附录中,居然有两篇专门谈论这个老实(即「写作心情小叙」之三,和「老实掌柜外传」,分别见《凝风天下》第二册页311,页319)。这位老字世家中最年轻的掌柜,看上去有些像是古龙小说《大人物》中一度不被人知的主人公杨帆,不过,「不老实的老实」,比之杨帆形象,有更丰实的风尘基础,更复杂的个性特征,和更深刻的人性内涵。

作为老字世家的掌柜,这个身材矮胖但头脑发达,双眼如缝但心眼洞开,形象平庸但心志超人的家伙,首先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其次才是一个强悍的武士。所以,他总是唯利是图,而且为达到自己的目的,经常不择手段。最典型的例子,是他为了老字世家的药材和兵器生意,丝毫不讲武林侠风和江湖道义,到处搧风点火,挑起矛盾冲突,甚至不惜与唐凝风等武林正派人士作对。简单说,这个家伙看起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但,另一面,此人又对家族忠心耿耿,对下属有情有义,做事勤勤恳恳,对人和和气气,却又有几分可敬可爱。

真正值得注意的,却还是他的几次出人意料且不合常规的行为。一次,是居然要绑架巡天御捕龙征,原因是,年轻的老实情不自禁地看上了这位美丽的女捕头,心血来潮地决定演出一幕惊心动魄的战场抢亲。以龙征的崇高和性格,以当时的氛围和处境,以老实的行为习惯和作风,这事都是异乎寻常,明显不合情理的。但这事就这样发生了。唯一的理由,是老实情窦初开!这一行为的意义,不仅是表现出了老实性格中的冒险、强悍、冲动等等「另一面」,更重要的是,龙征对于老实,如同中子撞击导致情感的核聚变,进而响应一直蒙昧或被束缚内心之中的情感释放和意志解放的强烈呼声,由此改变了老实的心理情感结构和人生轨迹。很显然,作者是看重,甚至鼓励老实的这种对执法者犯法的「不合常理的强盗行径」的。理由是,这样做,老实才更像一个正常的年轻人。有趣的是,龙征一直说要找他「算算这笔帐」,但却一直没有找他算。

另一次,是老实奉家族最高权威老奶奶之命,必须杀死欧阳世家继承人欧阳梦香,然后嫁祸于唐凝风。以老奶奶在家族中的至高无上的权威,以老实对家族事业的忠诚,以他的一贯作风和办事能力,他都应该去做,而且能够完成任务。但这一次,老实却软泡硬拖,始终不干。唯一的原因,就是这样干不符合他的内心原则,即不杀女人并且还要善待女性。如果还要往深处追究,恐怕他也不愿意以此嫁祸于唐凝风——尽管唐凝风并不是他的朋友,而且对他的家族事业也不会有任何帮助。这以行为选择的意义,表明老实虽然唯利是图,但他的内心,依然有其善良和高贵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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