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言看人的本事绝不只是照镜子那么简单。他有看透人心的本事,纵然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
但沅松是妖,轻易就能看出来。
不过,唐镜却是沅松看不透的。她看起来纤弱,骨子里却又不是如此,像一面镜子,在她面前看到的,是自己。
沅松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成了这户人家的学徒。
在姐弟两的眼里,他是被悬镜镇的镇民们当成人牲的倒霉蛋。没有家人,无处可去,出去还有可能遇见虎视眈眈的悬镜镇镇民。
在揭下官府文书的身份大白之前,沅松没有理由不留下。
他也想过给唐家姐弟两说明白,自己揭了官府的文书,就是为了悬镜镇的事来的。但唐镜的影子让他缄默了。
没错,就是影子。
唐镜晒衣裳的那天,沅松在放下瓦盆时恰好瞧见她印在地上的影子。他当时就心下一颤,唐镜的影子上竟然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沅松立时就下意识眨了一下眼睛,影子上的眼睛又没了。
眼花?就在沅松想要仔细看清楚时,唐言问他要挂在松树上的菜篮子,沅松彻底分了神。
再想追寻时已无踪迹,是地上的图案巧合?是他眼花?还是,这个的影子确实有问题?
沅松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细探过唐镜本尊的灵气,确实是人类无疑。从头到脚都没有值得怀疑她不是人类的东西。
纵然这样,那双突然出现在她影子上的眼睛还是成了沅松的心结。
唐镜极美,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但她的谈吐又处处透着久经世俗的“味道”,截然相反,却又相得益彰。
倒是唐言,处处看都是个最该有人间烟火气息的家伙。
但他一开始做起镜子来,就又像是和沅松相距十万八千里。唐言的专注绝对可以打败一众修士。
“这些铜镜都要拿出去卖吗?”沅松作为最初入门的帮工,自然是要从擦镜子学起。
铸造、成型、雕饰、打磨、提亮上光这种核心的技巧他还碰不到,除非是三五年后,可以上升到磨镜子的程度。
心知不会有那么一天,但沅松还是做得很认真。
唐镜神秘莫测,但唐言却是真正的纯粹少年。沅松不是太懂镜子的制造,但也能看出这里的镜子比悬镜镇的精致好看。
该得殊荣的,不应是悬镜镇那群表里不一的恶人。
但事实恰好相反,沅松在镜湖的几天,从未听见唐言或是唐镜说一次他们的镜子的销量和得到的头衔。
“卖?为何要卖掉?”唐言捧着一块擦了一半的镜子,很是不解。
沅松眨眨眼,手里的柔软巾帕在镜面上拂了几下:“不卖吗?这些镜子看起来都是上品啊!”
“我只是喜欢做镜子而已,卖不卖没有关系。”唐言怔了好一阵,才回答。
怪人,沅松哭笑不得。这些镜子居然是不卖的?唐言手上的动作再次拉开,幅度不小,但很温柔。
仿佛他捧在手里的不是镜子,而是娇弱的姑娘。
镜子,悬镜镇。连通地下的暗流,祭祀,还有四方之水的源头,镜湖,以及住在这里的善做镜子的姐弟。
看起来不该是没有联系,但细想之下似乎又不是如此。
只是,沅松找不到相连的地方。他放下手里的梅花铜镜,重新拿了一块细细擦拭:“这么好的镜子,不卖可惜了。”
“这么好的镜子,卖了才可惜。”唐言抽走沅松手里的镜子。
在他不明所以的时候,唐言严肃道:“在你的心思纠正前,你暂时去帮姐姐干活。想清楚了,再来。”
“唐言,你说真的?”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毫无假意,真话。真正的匠人,不该只想着卖掉自己手下诞生的物件。爱它们,才是正确的。”唐言小心安置好铜镜,把沅松推出门,顺道夺了他手里的软布。
诶?!
沅松瞧着关上的门扉,他哪里错了?做出来的镜子不是只有在卖出去的时候才能得到赏识,并实现其作为镜子的价值?
“他这人就这样,崛起来九头牛都拉不住。你也别忘心里去。”唐镜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
“是你啊姐,我被嫌弃了。”沅松抓着后脑勺上的发丝,笑得尴尬。
明知她看不见,沅松还是一阵窘迫。这还没干上几天的活儿呢,就被丢出来了,要说不觉得丢脸都不可能。
唐镜轻笑,手里拎着一个空空的鱼篓:“他不是嫌弃你,是看重。”
“看重?”沅松不明白了,看重他的话不是更该拧着他的耳朵说上一阵?
“嗯,看重。”唐镜举高手里的鱼篓,笑容像泛着珠光的美玉,“沅松,你能和我去一下湖边收网吗?要是知道我一个人去湖边,又会被他念上好几天的。”
沅松头上的头发飘了飘,这是他习惯性的抖耳朵的动作。
忽然反应过来头发无风自动有些诡异,他心下微惊。不过,看到唐镜没有神采的眸子,他又觉得自己的心惊是多余的。
“好吧,在他原谅我之前,我就先帮姐姐你跑跑腿什么的。”沅松接过她手里的鱼篓。
唐镜也随他,坦率放开鱼篓。
“小言是真的看重你了,沅松。”走远了,她忽然这样说,“你留下,他很开心。我希望,这种开心会一直存在。”
又是莫名其妙的话,常常让沅松不知该如何应对。
“姐姐言重了,蒙你们收留已是我最大的幸运。我以后会注意的,不会再惹他不开心了。”他顺水推舟,将她的话接下去。
唐镜熟门熟路转个弯,嘴角的弧度也弯弯的。
“多注意一下也不是不可,小言他的记性不是太好。其实,我们的镜子并不是没有卖出去。”她微微偏着头,像是为了让沅松听得更准确些。
沅松抱着鱼篓,惊讶道:“卖出去了的?”
“嗯,都卖给悬镜镇的那些前来切磋手艺的人了。”唐镜拢了拢长袖,刻意让沅松看到她把最外层的纱衣提起来。
沅松这才发现这层衣衫这样看是可以看清每一层泛着流光的丝线的!
简直就像是、就像是传说中的——鲛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