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庞平毕竟是战场上下来的人,丝毫不扭捏造作,说来便来。
只见他提剑走到厅中央,对着众人行了一礼,万俟禄对着乐师挥了挥手道:“琴师,起乐。”
闻言,只听得“当”的一声脆响,琴音起,庞平便跟着那琴音舞动起来,烛光照耀下,他手中长剑寒光闪闪,照入眼中,十分刺眼。
楼陌卿看得认真,时不时地对着他的招式暗道一声“好”,巩能方和万俟禄却始终不忘给他敬酒,似要分散他的注意力。
随着琴音的激昂起伏,庞平的剑招也是越来越快,剑气越来越甚,隐隐带着一股杀意在厅内弥漫开来。
座中的阚泽和云路都没由来地皱紧了眉,整个晚宴中,两人几乎是滴酒不沾,一直在小心注意着周围的人对楼陌卿的动向,此时眼见着庞平舞剑朝着楼陌卿而去,离他越来越近,两人不由得都紧张起来。
眼看着庞平手中长剑一剑刺出,正是朝着楼陌卿的方向,众人心下一惊,云路险些要低呼出声,却听得那琴音陡然一转,由方才的激昂奋进突然变得低沉徐缓。
无奈,庞平的剑只能收回,随着琴音轻轻舞动。
原本持杯附在唇角、看着庞平舞剑浅笑的楼陌卿骤然变了脸色,手中动作一滞,愕然地朝着那琴师看去。
纵然此时她依旧是白天里的装扮,依旧是低垂着头认真抚琴,可是楼陌卿还是认出了她来,不是透过她的面容,而是她的气息,她的琴音。
他承认,她的琴艺并非世间最好,然而在他心中,却是最为特别,他只要一听便能听得出来。
白天那会儿,他已然心中起疑,只是那时候乐声太多,混杂在一起,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此时只有她一张古琴独奏,那低敛独特的五弦琴音再也无处躲藏。
尤其是方才,庞平刺来那一剑时,她毫不犹豫地以琴音起伏来阻止庞平,这世间会这么做的人除了她又还有谁?
想到这里,他的心下一片骇然和担忧,原本轻松和缓的目光也骤然变得深沉起来。
不仅仅是他,就连巩能方和万俟禄也都听出了一丝不对劲,不由向那琴师看去,但见她正低头认真抚琴,眼神很是专注,看不出丝毫的异样,心中一阵疑惑。
继而万俟禄瞥了庞平一眼,冲他点了点头,庞平会意,再次舞剑朝着楼陌卿的方向去了,只是这一次他不在顾虑琴音的变化,自顾自地舞剑,好几次,长剑朝着楼陌卿刺去,眼看着就要到近前,他又收了回来,看得万俟禄和巩能方连连皱眉,一阵焦急。
正疑惑间,那琴师突然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厅中央,一步步朝着庞平走去,她一手抱琴,一手抚琴,只见她那手指迅速翻飞,即便是单手抚琴,节奏也没有慢下分毫。
阚泽和云路愕然地看着从面前缓缓走过的这人,待透过被晚风微微撩起的面纱一角看到她的容貌时,全都惊得瞪大眼睛,而后云路慌慌张张地看向阚泽,似乎在求问该怎么办。
毕竟是历经过生死之人,阚泽很快便冷静下来,他抬手压住浑身颤抖的云路,定了定神,突然端起杯盏起身,朝着万俟禄走去。
“阚泽一直以来都很敬佩大将军的所作所为,将军为了保我楼夙安稳,可谓费心费力,今日阚泽便借丞相大人这一杯酒敬将军一杯。”
人到近前,万俟禄也不好不搭理,勉强淡淡一笑,端起杯盏,“阚护卫过誉了,本将只不过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倒是阚护卫,这些年来一直隐忍不发,历经艰险悄悄寻回了先王的太子、如今的皇太兄殿下,看来阚护卫才是我楼夙的大功臣。”
阚泽淡淡一笑,摇摇头,对着万俟禄举了举杯,仰头饮尽,而后看着万俟禄端起杯盏饮下送到嘴边,似乎要亲眼看着他喝下这一杯。
便在此时,只见原本正安然舞剑的庞平手中长剑一挑,剑光一闪,楼陌卿下意识地抬手遮住这道刺眼的光,也就在此时,庞平跃身而起,手中长剑直直朝着楼陌卿刺去。
见状,琴师琴音一顿,手指紧紧摁住琴弦,似是随时要伺机而动。
“啪”的一声,楼陌卿手中杯盏落地,应声而碎,他霍地站起身来,手臂一伸,竟是稳稳捏住了庞平刺来的那一剑。
厅内骤然一片沉寂,所有人的目光和注意力都集中在楼陌卿和庞平身上,只见楼陌卿捏着剑刃,凛凛一笑,幽幽道:“古有项庄舞剑在沛公,今有庞平舞剑在陌卿,呵呵……今日这鸿门一宴摆得可真是费心费力。”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脸色冷了下去,眼底笑意顿失,似无意地瞥过那琴师,似乎是在暗示她尽快离开。
巩能方和万俟禄等人似乎还没有注意到这个琴师的情绪变化,只听巩能方瞪着庞平喝道:“庞平,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动手啊!”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上前一步,想要朝着楼陌卿刺去。
见状,那琴师的眼神骤然一冷,眼底闪过一抹杀意,手指用力勾起琴弦朝着巩能方一弹,只听得“嗖嗖”几声,正要上前的巩能方身形骤然一滞,脚步停下。
他低头看了看直直射中自己的细丝长弦,一脸不可置信地表情,顺着琴弦朝着抱琴的琴师看去,痛苦地皱了皱眉,“你……”
“巩能方,今日便是我为我爹娘报仇之日,也是你的死期!”她语气和目光皆是冰冰冷冷,不带一丝感情。
巩思呈愣了愣,一时间对这突来的转变还没反应过来,待他回神之时,巩能方已经丢了手中的匕首,身形微微晃着险些摔倒。
“父亲!”他顿然掠身而起,一把将巩能方扶住,而后一撒手,一把暗器朝着琴师打去,琴师连忙侧身闪过,暗器没有打中她,却打落了她遮面的面巾。
待看清她的容貌,巩能方等人齐齐怔住,巩思呈惊呼一声:“流烟!”
流烟冷眼看他,眼底不带一丝感情,丢了手中已经残败的古琴,勾着琴弦的手指微微一动,巩能方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见事情闹到这一步,万俟禄也不再隐藏,一把摔了手中的杯盏,见状,阚泽不等他拔刀,便挥掌迎了上去,万俟禄却似乎并无心思与他打斗,纵身掠到巩能方身边,同时手中宽刀出鞘,一刀割断了长弦。
流烟不由连连向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长弦,轻呵一声道:“你以为你割断琴弦就能救他?”
巩能方摇摇头,吃力地站直身体看她,“你……你究竟是谁?为何要……要杀我?”
“我是谁?”流烟伸手捂住胸口,凄凄笑道:“你不认识我,总该认识三姑吧,总该认识三姑的丈夫吧,当年你杀三姑丈夫的时候,总该知道三姑有个女儿吧?”
闻言,饶是巩能方早有心理准备去,却还是惊得瞪大眼睛,伸手指了指流烟,“你……你是那个女孩!”
“是我。”流烟深吸一口气,平静地答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我娘,本想着如果能让娘亲好好生活下去,便是放下这份仇恨也未尝不可,可是你却连娘亲也不放过。”
说到这里,她眸色一凛,冷笑着看着他,“你丧尽天良,作恶多端,今天的一切都是你的报应!”
闻言,巩能方不由一阵激动,憋红了脸,突然俯身吐出一大口黑血,而后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断断续续道:“这……这琴弦有毒……”
话音刚落,流烟也变了脸色,吐出一口黑血来。
“烟儿!”楼陌卿俊眉一拧,松开手中的剑刃,一个跃身落在流烟身边,扶住摇摇欲坠的她。
万俟禄咬牙恨恨道:“庞平,你在干什么?快动手!”
却见庞平平静地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而后缓步走到楼陌卿和流烟面前,手中长剑一挑指向万俟禄,“对不起,将军,我不可以这么做。”
“你……”三人骇然,没想到就连庞平也会倒戈相向,万俟禄气得浓眉紧皱,喝道:“庞平,你这是要造反吗?”
庞平摇摇头,认真道:“将军,要造反的人,是你们。”
“放肆!”万俟禄浑身发抖,恶狠狠地看着他们,点了点头,突然冷笑道:“难道你们以为,这样你们就可以活着出去了?哼,实话告诉你们,现在不仅仅是整个丞相府,就连整个凤夙城都已经被本将的大军包围,且不说弓箭手和铁骑兵,就是普通的将士,你们以为就凭你们几个人这几双手,又能敌得过多少兵马?”
“将军。”庞平语气始终都是平静无波,只是脸色越来越沉,他举起手中的一只锦盒,“将军以为,有了这个,我能调动多少兵马?”
一见那盒子,万俟禄便顿然一惊,愕然道:“本将的虎符!”继而又咬牙道:“庞平,你这个叛徒,你以为你有虎符,将士就会听你的?你忘了,他们可都是要跟着本将反叛的,会乖乖听这虎符的调遣?”
“也许不会。”楼陌卿冷声道,“不过如果你死了,或者你一直没有出现,那身为你的贴身副将,庞平拿着虎符调遣兵马,应该是轻而易举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