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仙踏着沉沉的暮色回到了心亦斋,躺在床上只感到百结愁肠、辗转难寐,此时门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恰好印照着她此刻的心事——理不断剪还乱,怜翘的事情她可算放下了,也替她铺就了日后的前程,但自己未来的方向却还是一个谜,不禁自问:自己当真是无欲则刚吗?正心烦意乱之际,却听不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箫声,尚仙闻之惊异不已,难道是他?本欲踏出门口寻觅箫声,但无奈外头风急雨骤,又不想多生是非,索性便静静躺在床上聆听了,抑扬顿挫的箫声和着风雨的沙沙声,时而呜呜,时而戚戚,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一曲终了,尚仙也随着箫声一起进入了梦乡,渐渐睡去。
连着几日,尚仙照旧依着本分做好自己宫女的活计,各宫各人处也再无人为难与她,日子就这么平谈无奇地一天天流逝,只是司涵远仍是杳无音讯。而每夜打发她的唯一消遣便是那熟悉又陌生的箫声了,那夜之后,有了此音相伴尚仙便也能睡得安枕了,因为她已能分辨得出此声并非出自祎衡王爷,更不是司将军的杰作,少了感情地牵绊,尚仙只是默默欣赏着这位神秘人的演奏,她读得出箫声背后的深情一片,只怕又是这宫中的一位多情之人罢了。尚仙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视这位神秘人为知己,即便仅仅只是在每夜,用箫声隔空交流着,聆听便是她最好的回应。
下了几夜的秋雨,这日难得放晴,尚仙不用当值,兴致所在便在庭院里习字。不一会儿,皇后和妙贵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妹妹真是好心思,一大早就起来习字,这等风雅之事怕是只有妹妹能想得到呢。”皇后笑意盈盈地看着尚仙的字道。
“皇后娘娘万福,妙贵人吉祥。”尚仙立刻回了礼数。
“今儿我才同众位姐妹去了皇后娘娘宫里请安,娘娘一直念叨着妹妹,我心里也正巧想来瞧瞧妹妹,便一同过来了,这会子有些渴了,想讨杯茶水喝喝。”怜翘与皇后相视一笑,调皮地说道。
“这怜翘妹妹就是伶牙俐齿,什么话到了她嘴里啊,就是逗人发笑。”皇后看着怜翘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尚仙见两人连成一气,颇为欣慰,忙说:“两位娘娘,还请屋里稍坐一会,茶水即可就到。”
进屋后,皇后示意尚仙一同坐下,才呷了一口茶,就道:“妹妹也不是外人,今日本宫和妙贵人前来,喝茶倒是其次,主要是为了想找妹妹疏解疏解。”
“娘娘请说,何事如此忧虑?”尚仙疑惑道。
妙贵人接口道:“皇上最近都不来后宫了,已经连着7日歇在了养心殿里头,各宫的牌子皆是看也不看,听洪公公说皇上日日批阅奏章,日以继夜,不曾休息,实在是令人担忧啊。”
“敢问皇后娘娘,这几日也未曾与皇上会面吗?”尚仙又问道。
皇后摇了摇头,“见倒是见过几次,但每次也只是问及初为,语气淡淡的,每次即便来到裕锦宫,也是行色匆匆。逊妃去养心殿求见了几次,也吃了闭门羹,如今皇上除了每日去太后那里问安,其他时候多半留在自己殿中,寸步不离。妹妹,你如今在御前伺候,可有发现皇上有何异样?”
“许是皇上因为国事烦扰而脱不开身的缘故吧,近来奴婢当值时候发现皇上的膳食却是不如以往用得多了,且一天下来话了少了许多,到了晚上上夜的时候,也常常吩咐奴婢退下,只留洪公公一人伺候。”尚仙听了皇后和妙贵人的描述,也回忆起这段日子里祎徵的古怪来。
怜翘闻言叹息道:“连妹妹也无法洞悉皇上的心思,看来此事非同小可,确实难办啊。皇后娘娘最近忙于后宫的改革,将浣衣局来了个焕然一新地变化,宫里的奴才奴婢们无一不称颂娘娘的贤德,对此皇上也只是付之一笑,昨日在太后那里,因为皇上连着7日未踏入后宫,皇后娘娘还被累及让太后训斥,而对于娘娘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事情,太后却只字未提,真是欺人太甚。。。。。。”
皇后摆摆手,示意怜翘不要说下去,“太后的顾虑也未必全无道理,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关于皇上的事便是天大的事,本宫身为后宫之首,未能让皇上满意,确有失职之处,最近连同涵远也奇怪了,不仅消息全无,连一封书信也未曾寄来,上一次寄信过来已是三月有余了,本宫也不得不为他揪心呢。这接二连三的出事儿,直让我这心口堵得慌。”
“娘娘~~~”怜翘和尚仙都关切地唤道。
涵远音信全无,让尚仙也从心底开始隐隐不安起来,皇上的反复无常更是让后宫女眷忐忑不已,毕竟这宫里皇上就是她们的天,思索了一会儿便道:“皇后娘娘、妙贵人请放心,皇上的事情奴婢会多加留意,至少竭尽全力确保皇上龙体无恙。”
“有劳妹妹了。”皇后轻声说道。
又坐了一会儿,怜翘扶着皇后,兴味索然地无功而返了。
目送皇后、妙贵人离开后,尚仙这才细细思量起祎徵近日的反常来,这几日凡是她当值,祎徵均是很少开口,斟茶、递送点心都是吩咐洪升去办,自己只是站在一侧却不敢出声,一整天的寂静,偶尔也只是被他短促的咳嗽声所打破,连日秋雨,怕是已有了喉疾,想到这里,尚仙便有了主意。
一个时辰之后,尚仙便去了乾清宫。
洪升站在门口,大老远就看到了尚仙提着一个食盒,匆匆赶来。
“姑娘今日不用当差,怎么这会子急急忙忙过来了?”洪升迎了上来。
“烦请公公通传,奴婢求见皇上。”
洪升拉着尚仙到了一边,为难道:“皇上发话了,此刻谁也不见,先头妍夫人亲自送了参汤过来也叫皇上退回去了,现在里头太后娘娘正在里面呢,可不敢擅闯啊。”
“奴婢明白了,那奴婢就在这里等侯皇上通传。”尚仙不卑不亢地说着。
不多时,门开了,只见太后从里头悻悻地出来了,抬眼看到了一旁的尚仙,便道:“你来做什么,今日不该是你当值吧。”
“奴婢有要事求见皇上。”尚仙恭敬道。
太后露出一丝讶异的神情,旋即恢复了常色,“不必了,皇上龙体欠安,谁也不想见,哀家也无能为力。你有事改日再来吧。”
“奴婢想要一试,望太后成全。”
“你,也罢,哀家就成全你,希望你能比这后宫的女人们出息,不要叫哀家失望。”转而对洪升道:“传哀家懿旨,让她进去,皇上若是怪责,就说是哀家的意思。”说罢,太后便缓缓离开了。
尚仙得了太后的旨意,壮着胆子,推门而入。
“你出去吧,朕不想见你。”祎徵并未抬眼,幽幽地说道。
“奴婢可以出去,只要皇上肯让奴婢诊治即可。”尚仙深吸一口气道。
祎徵停下来笔,语气里透着不耐烦:“朕的身体好得很,根本无需诊治,且宫里有太医照顾,不用你区区一个宫女来插手。”
尚仙却不再与祎徵逞口舌之快,放下食盒,起身径直走到了他的身边,抓起他的手腕便开始了诊脉,祎徵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惊异于眼前的景象,甚至忘记了反抗和责备。
不多时,尚仙就松开了祎徵,叹道:“皇上的病症与奴婢想象得一样,是连日熬夜加之秋雨入体,偶感风寒伴随喉疾不适,同时也会引发精神不济,眼眶红肿,还有食欲不振,幸而皇上的龙体一向康健,稍作调养,便可复原,不妨先从日常的吃食下手,入一些药膳为佳。”
“朕知道了,会吩咐奴才去做的。”祎徵的语气软了下来。
尚仙闻言递上了食盒,“事不宜迟,这些是奴婢根据皇上的情况,事先准备的一些药膳,根据刚才的诊断,也都符合皇上的病症,皆可食用。”
“放下吧,朕一会再服。”祎徵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漠。
尚仙却不依不饶,端起一碗梨子粳米粥送到了祎徵的面前,“一事不烦二主,奴婢知道皇上不愿见到奴婢,还请皇上配合奴婢用了此粥,奴婢方可告退。”
祎徵来不及拒绝,就被尚仙冷不防地喂了一勺子粥下肚,却还心有不甘地念着:“这粥滋味甚怪,不合朕意。”
“不妨事,奴婢也知药膳不如一般膳食适口,所以特意备了好几样,若您吃不惯这粥,这里还有蜂蜜藕汁、雪梨罗汉果、甘蔗萝卜饮、雪梨川贝汤,奴婢可以陪着皇上一一品尝,吃到满意为止。”尚仙狡黠地指了指食盒。
祎徵顿时无语了,只得接受尚仙的摆布:“不用了,那就喝这粥吧。”尚仙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不一会儿将一碗粥陆续喂完了,收拾好东西,便道:“皇上,俗语有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为了龙体着想,请您做到张弛有道,不可操劳,尤其不能再受风寒雨露,如此一来也好叫太后及皇后娘娘安心,另外坚持日日服用药膳,不出半月即可痊愈,奴婢言尽于此,告退了。”
“你擅闯乾清宫,又胁迫朕用你的药膳,如此任意妄为,就不怕朕治你的罪吗?”祎徵背对着尚仙,故意提高了声调,脸上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道。
尚仙丝毫不畏惧,“奴婢只是尽心尽力办差,自认为并无不妥之处,至于破坏规矩,奴婢也不是第一次了,如果皇上要怪责,奴婢自然无话可说,必定欣然接受。只是有一点,奴婢想等皇上您病愈后,再费神处置奴婢,在此之前,还请您听从奴婢的建议,多加休息,不宜劳神动怒。”
祎徵一时语塞,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自己总是对她狠不下心来,更没想过对她施以重罚,久久不语,半天才道:“你下去吧。”
出了殿门,尚仙将几味药膳的做法及名称都细细告知了洪升,让他督促着皇上每日服用,同时也让他给皇后及妍夫人传话,皇上身体并无大碍,好让众人安心。交代完这些,天色也已经步入黄昏,但尚仙心下明了,太后此时也必然等着自己的回话,尽管对于太后,自己素来没有好感甚至一度恨之入骨,但念及为人父母者的一片用心,且为了日后自己能顺利脱离这波云诡谲的宫廷,过平常人的日子,此时此刻也实在无须与她再起冲突。尚仙的内心里虽然还有些抵触和踌躇,但脚步却是倍道而进,转眼间就到了寿宁宫。
尚仙只轻扣了下门,翠慈即刻就走了出来,“姑娘,主子正候着您呢。”
“有劳姑姑通传。”尚仙俯身说道。
正殿内,太后正襟危坐在凤銮上,眼神略含期待地望着尚仙:“徵儿怎么样了?”
“回太后娘娘的话,皇上连日案牍劳累,废寝忘食,加之受了秋雨的寒气,故而身体才会有所不适,奴婢已让皇上服用了药膳,只要多加调养,按时进食,加上皇上素来体健,相信不多时日便可痊愈。”尚仙一五一十地说道。
太后闻言,渐渐舒展开皱起的眉头,叹息道:“这孩子就是太过要强,逼得自己太紧,哀家拿他也没有办法,难怪这一段日子都不曾踏入后宫,原来是一直只专注与朝政,即是并无大碍,又需要静养,那便由你们好好伺候着吧。”
“奴婢已向洪公公说明,相关的药膳也已一并告知,由洪公公安排到皇上每日的膳食中。”尚仙复又补充道。
太后听了微微颔首,“看来今天哀家让你入殿,还是做对了,你果然不负所托,放眼这宫里,能办成这事儿的恐怕也只有仙丫头你了,怪不得徵儿对你念念不忘,连哀家对你也是又爱又恨啊!”
尚仙闻言低下头,微微红了脸,却不答话。太后见她如此,顿了顿又道,“哀家知道你的心思,志不在此,也不便强人所难。不管如何,今日你还是帮了哀家的大忙,哀家会记在心里,徵儿的身体就交给你了,你若能办得好,哀家也必定如你所愿。”
“奴婢遵命,奴婢告退。”尚仙坚定地回道。
出了殿门,只见一男子立在院中,背对着自己,负手而立,这场景似曾相识、恍如隔世。
“王爷。”尚仙不敢相信地轻唤道。
只见那男子闻声,转过身来,报以一笑,熟悉的声音传来:“一别数月,姑娘看着倒像是长高了些。”
尚仙只觉得不可思议,不由惊喜地说道:“奴婢参见王爷。”
翠慈适时地出现,手里拿了一包东西递给了祎衡,“这是太后主子吩咐带给灵茉福晋的赏赐,里头还有一些奴婢亲手所制的糕点,也请王爷一并转交。”祎衡点头谢过,接过了东西,翠慈又道:“天色已晚,奴婢这便送尚仙姑娘回去吧。”
“不必劳烦姑姑,本王正要出宫回府,刚巧顺路可送尚仙姑娘一程,母后这会子恐怕少不得姑姑在侧,不知姑娘以为如何?”祎衡主动请缨道。
“恭敬不如从命。”尚仙说完随着王爷出了寿宁宫。
两人走后,翠慈竟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自打上次与灵茉福晋会面后,又从司涵远处得悉了祎衡的心意后,尚仙已经渐渐放下了他,她心里明白自己对于祎衡更多的是欣赏,或许还有些好感与喜欢,但都谈不上爱。祎衡也察觉到了尚仙的变化,默契地只字不提,两人只是静静地走着,待到心亦斋门前时,天空恰巧又飘起了蒙蒙的细雨,正如此刻两人的心情一般。
“下雨了,不耽误王爷出宫,送到这里便好,请您留步吧。”尚仙先开了口,说完又礼貌地福了一福。
祎衡却并未理会她的话,愣愣地驻足在门口,却被一把斋内潺潺流出的箫声所吸引,他伸出纤长的食指压着嘴唇,示意尚仙静静聆听,一曲奏罢,才轻轻击掌道:“好,吹得好,好久未听过这般酣畅淋漓的曲子了,看来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王爷,您知道这箫声的出处?”尚仙瞪大了眼睛问。
“看来本王出去了这几个月,宫里发生了不少事情,你与我反倒生分了,方才听这箫声你却神情自若,想必不是第一次听,竟然不知道是何人所奏?”祎衡并未直接作出回答。
“王爷所言甚是,尚仙愚钝,还请您明示。”尚仙依旧不明所以。
祎衡作势转身欲走,却又停下来脚步,轻轻地只道一句,“你瞧瞧你住在谁的宫后头,日日在谁的跟前伺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人谁是你心里应该明白了吧。”
尚仙如醍醐灌顶,顿时豁然开朗,但依旧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本王绝不会听错,这箫还是本王教他的,他的天赋极高,只是后来母后怕他玩物丧志,才忍痛割爱,但方才听来技艺却半点未丢下,细算下来,也有十多年没有摸过箫了吧。”祎衡回忆道。
“这秋雨下得越发紧了,王爷还请离宫,感染了风寒就不好了,回府之后还需饮一碗姜汤才好。”尚仙平复了心情劝道。
“本王有些怀念与你畅所欲言的日子,那个无拘无束的小丫头,那段云淡风轻的青葱岁月,原以为你会和司将军走到一起,但如今的选择若是你的决定,那我依旧会祝福你们。我听得出徵弟的箫声里无不透着欢愉,尽管他病着,但心里却是甜的吧,他确是个情深意重、可托付终生之人,好好待他吧。”祎衡感慨地说着,背影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尚仙的眼眸里。
尚仙本欲说些什么,却只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一时竟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