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是夜回到家中,侍梅少不得心疼少筠伤了手,又不敢胡乱叫嚷叫桑氏和林志远知道,只有偷偷抹眼泪。

少筠劝了两句,不料侍梅更哭得凶,抽抽噎噎的说:“小姐总说没事的,可偏偏总是多事。我在家里呆着,总提心吊胆。可恨我这笨脾气,不能为小姐分担一点儿。但凡我有阿菊阿兰的本事,也不能叫小姐这么瞒我……”

少筠听了这话,暗道自己鲁莽。总以为是为她好,不叫她犯思量,实则却是生分了她。想到这儿,少筠忙把侍梅拉过来:“原是我这做小姐的做错了,本来瞒着你,是怕你在家里思量,不得安生。如今看来,反叫你如坐针毡。也罢,我便把家里的事一一都告诉你,省了我一出门,你就坐立不安的惦记。”

听了这话,侍梅方才渐渐收了眼泪,又一面听着少筠说道家常。两主仆打着团扇,直说到月过中天,方才歇下。

此后,侍梅总算把桑家宅门和外边的事情联系到了一处,少筠与家中灶户议事时,她也能听懂个六七分,遇到少筠出门,她自然而然也就没那么焦心。

转眼到了六月中,盛夏来临,与万钱、元康平合作的残盐生意已经顺利运转起来,随着第一批残盐交由万钱分装运输销售,桑氏一族的经济状况大为改善。

六月十七日,就在少筠和侍梅为残盐事宜顺利实施而大舒一口气的时候,扬州府知府衙门派出了衙役,将一纸公文送到了扬州桑氏宅邸!

李氏一接到蔡波转进来的公文,即刻令清漪念出来。不料李氏听公文才听了一半,当即吓得颜面青紫,双手紧紧捏着伺候在侧的清漪,一叠声的喊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难道我筠儿这一辈子真就这么交代了?!”,说着热泪滚珠似的滚了下来,却是半个主意都拿不出来。

清漪陪着伤心难过:“太太,如何是好?眼下二小姐又不在家……不然奴婢替太太出趟门,给二小姐送信?再不然,往梁大人府上走一趟,探一些消息来?”

李氏听了这话,想到此事关乎女儿的终身大事,因此勉强镇定下来,又急不可耐的拉着清漪:“如此很好!你……”

然而话到此处,一旁一直冷眼旁观的侍菊笑着上来行礼:“二太太且宽心!清漪一则不曾去过富安,家里熟悉富安的老杨又又不在家、不能领路;二则清漪行走也不如侍菊方便。这等大事,不如让侍菊先往大小姐家里探一探消息,再走这一趟?”

李氏一面擦眼泪,一面看了侍菊一眼,心中赫然想起少筠早前交代过的话,对清漪不免有生了几分忌惮,因此扯出笑来:“真是我糊涂了!倒忘了清漪你出门不便。也罢了,家里,富安一来一回,少不得一天一夜,反而叫原儿连觉都睡不好。我心疼你,便当是心疼我儿子了。”

清漪一下红了脸,又含羞带怯的看了侍菊一眼,才向李氏行礼:“奴婢多谢二太太怜惜……”

李氏点点头,便把清漪放在一旁,只顾着和侍菊商议。

侍菊为人十分爽利,不仅把路途安排说得头头是道,还很好的宽慰了李氏一番,叫李氏十分放心的打发了她出门。

侍菊没有耽搁,午饭以前就在梁府见到了少箬,紧接着就赶往富安,当天夜里就见到了少筠。

少筠看了那纸公文,不怒反笑,扬着纸片问侍菊:“是单单咱们家有,还是两淮上数得出名号的煎盐大户都有?”

侍菊笑开:“不敢说都有,但侍兰在外面听阿蔡打听回来的消息,怕是十停人家就得有三四停接到了公文。咱们家在两淮也算首屈一指,名下草荡也是极为广阔的,因此也是头一号人家了。阿蔡也皱了眉头呢,说是残盐才见起色,又遇这样的波澜,不知如何收场。”

“姐姐呢?想是你见过姐姐才来的富安。”

“小姐真真玲珑心肝!”,侍菊一下子苦了脸:“侍菊原本想也能想侍兰一般想得周全,到了小姐跟前能得个好字,谁料想,小姐早已经猜到我见了大小姐了!哎,想讨点儿好话听听也不能够!”

要说侍菊只是卖乖,侍梅则是真苦了脸的:“你还卖乖!这可怎么办才好?衙门里头老爷这一纸公文,咱们家一半的灶户都得去服徭役,这一下煎盐不就落下了?来年盐官老爷又得找咱们小姐麻烦!今年咱们家这是怎么了?一桩接着一桩的,就没一桩顺心的事儿!”

少筠摇了摇扇子,又敲了侍菊侍梅一把,笑道:“你们俩,一人别着急着卖乖,一人也别着急着忧愁,且听听姐姐怎么个说法。扬州康知府这一招敲山震虎,动作够大的,只怕背后水深呢。难道是姐夫那儿没有商议出个结果来?如此说来,康家和梁家这段姻亲又成了什么模样了?”

侍菊倏尔又换了张脸孔似地,五官都皱在一处:“说到这个,哎呀!咱们家大小姐哟!喝了黄连水也没这么苦!听闻康大少奶奶自烟波阁一会之后,一怒之下就回了自己舅舅家去了,气得康夫人几乎叫青阳少爷休妻。梁大人和咱们大小姐也没辙,只好亲自登门,好说歹说才把这位大过玉皇大帝的康少奶奶先接回梁府!”

“最最叫人开眼的,还是青阳少爷!他听闻康少奶奶回了娘家,压根就没上门去问候一声!叫梁大人连台面都下不来!后来还是咱们大小姐为人厚道,借着与康府姨太太有亲的关系,愣是把局面婉转了过来,康夫人这才打发青阳少爷上门看了康少奶奶一回,但是却没接回家去。”

少筠听了哼了一声,又敲了敲侍菊:“人家家里六国大封相,你看是非看得很欢快是吧?德行!”

侍梅忍不住笑出来:“小姐别怪菊儿,偏听她这么一说,天大的事,也能笑出来!”

侍菊攀着侍梅:“还是小梅子润心润肺的!此后呀,梁大人和大小姐亲自领着康少奶奶上康府去了。我听外面侍兰的话,说是康少奶奶腆着肚子还得老老实实给康夫人下跪磕头认错,又给姨奶奶正正经经的奉了茶呢!康夫人也真不给大小姐面子,也没把那平原侯府当一回事,当着大小姐还有康少奶奶舅舅家体面嫲嫲们的面,叫康少奶奶跪着听训,三从四德、七出之条的教训了足足一个时辰才作罢。听闻康少奶奶为此动了胎气,眼下正天天躺着保胎呢。”

少筠点点头:“这一回梁苑苑实在是闹得三家人家脸上都不好看。梁府固然是颜面全失,康府看着占尽便宜,实则以本伤人,就连平原侯府,只怕都觉得失礼人前。难为姐姐,这样为她奔波,可康少奶奶也未必领情。”

“可不是么!”,侍菊紧接着就接嘴:“这一回见大小姐,人都黑瘦了,不是大太阳下奔波才这样的?这世道!尽是懂事的人让着不懂事的人!”

少筠笑笑:“扬州府这关节出这道公文,怕是意味深长!按理说,康府若是原谅了梁苑苑,两班官老爷也私底下谈妥了,就不会出这道公文,且不会让姐夫这般下不了台,可惜事与愿违。眼下……只怕青阳哥纳妾之事尚未最后定夺,且盐官老爷和地方官老爷还有得商议。这时候,咱们盐商,也不宜动弹!”

侍梅似懂非懂的点头,一幅想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的模样。侍菊则笑开:“我听大小姐那意思也是这般的!听闻连日来梁大人忙的脚不沾地,都往盐运司衙门商议事情。怕是因为如此,康少奶奶在康府的日子着实不好过。我去梁府时,大小姐正打发可靠的嫲嫲说是要接康少奶奶回家一些日子呢。”

少筠叹了一口气:“梁苑苑……”

侍菊听了少筠这声叹息,忙又开解道:“小姐何必为她操心?她这样的脾气,是欠教训了些。您往日就嫌我跳脱,要我磨性子。照我看,这位康少奶奶才真正是该磨一磨呢。”

少筠挽起纨扇下的填丝嵌桃红碧玺花开平安扇坠,细细的看了看,才说道:“我哪儿敢再为她操心?为她两夫妻,我都成了是非人、惹了是非事了。眼下两班官老爷为那几千几万两银子牵扯不休,我固然无辜缠在中间,可梁苑苑……她身为高门小姐,身份不知比我高贵多少,境况却也没比我好一星半点儿。”

话到这儿,侍菊抿了嘴。侍梅细细想了少筠的话,又浅笑开:“小姐,要不是康少奶奶这样的脾气,只怕也轮不到她受这份罪。”

少筠看了侍梅一眼,笑道:“可是呢。”

“只是小姐,这份公文如何是好?总得拿个主意!”

少筠看了侍菊一眼,不置可否的:“阿菊,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它雄壮时开山劈石,它婉柔时润物利川,你打不断它,你拦不住它?”

侍菊想了想:“有这东西?”

侍梅“噗嗤”一声笑出来,睨着侍菊说:“平日里就你转得快,这回怎么转不过来?这句话呀!小时候二老爷总在小姐跟前叨念!昔日小姐被姑太太关在竹园里,咱们陪着小姐,小姐就念叨这句话,你可还记得?”

侍菊一拍头:“上善若水!这么说!我知道了!小姐原来打这主意!”

少筠笑笑:“对了,家里如何?诸人安好?我娘接了这公文怕是要担心的。”

一提到这个,侍菊肃了立脸:“正是呢!清漪一接了这消息,就对二太太说不如让她出来给小姐送信。我瞧她一双小脚,忙拦住了。”

少筠微微蹙了眉,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吩咐道:“如此,你快些歇着去吧。富安一切安好,我带着小梅子也能周全过来。你既已经平安送了信,便辛苦一点,歇了一夜,明天就会扬州吧。家里也不可一日缺了人的。”

侍菊挤挤眼睛,笑道:“知道了,我这就去歇着了。”

……

作者有话要说:历史上地方官和盐官有没有坐下来谈判分赃我不知道,但以两者之间微妙的关系,总要有人在其中穿针引线,使其达到一种平衡,是必然的。

灶户苦就苦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