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中,有皮毛那柔顺温暖的触感,还仿佛有些马奶的醇香。一些人影在晃动,但是渐渐安静了下来。这,是哪儿呢?为何这般静谧安详?
忽然间,又有一些波浪的声音传来。静谧依旧静谧,那色调却从昏黄转成了幽黑,仿佛海浪摇晃着小小一叶扁舟。鬼气森森的笑声又从四处里飘逸出来,如同引魂的黑白无常悄无声息的领着灵魂走在黄泉道上。这,又是哪儿?
刹那间,幽黑变得澄明透彻,星星闪烁成迢迢银汉。如此美景,一张熟悉的脸又浮了出来。她头上簪着最喜欢的果簪,生气盎然的笑着,莺声雀语的说道:“小姐,梅子给你选一套胭脂红的榴花襦衣!”
梅子!
转瞬之间,那张脸淡了浅了,浅淡的瞧不清楚那上面究竟是笑着,还是绝望着。远远的哀求呼喊传来,可举目望去,全然美丽的透彻的星空!
梅子!
少筠猛地睁开眼,却又听闻帐子外头吱吱喳喳的,如同喜鹊上枝头!
她缓缓舒了一口气,转头看去,却看见枝儿与穆萨沙捧着下巴蹲在她的卧具旁。
枝儿看见少筠睁开眼,偏头一笑:“安布!”
少筠一愣,浅笑着问:“什么安布?”
穆萨沙听了枝儿的话朝枝儿露齿一笑,露出瓠翕般的牙,模样儿灿烂之极!
“这是女真话,”,枝儿一板一眼的:“穆萨沙教我的,小姨的意思!”,说着抿嘴一笑。
少筠缓缓起身,拉着枝儿抱在怀里,又朝穆萨沙一笑,才说道:“才一天的功夫,你就能听穆萨沙的话了?”
枝儿抿着嘴扭了扭身子,也没说什么。
“枝儿呀!”,这时候还半红着眼睛的阿菊端着一个木盆进来:“两个半大的孩子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缘分,昨夜里穆阿朗大人的老婆可是一左一右抱着两孩子睡的呢。今天一大早,穆萨沙就带着枝儿骑了一圈马回来了!”
少筠忍不住刮了刮枝儿的小翘鼻,揶揄道:“你可真玩疯了!仔细你娘知道了笑话你!”
枝儿撅了撅嘴,凑到少筠耳旁,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穆萨沙要教我骑马,我也要跟安布一块儿骑马!”
少筠嗔了枝儿一眼,把她放出来,笑道:“去吧,跟你的新朋友玩去吧,仔细着别从马上摔下来,摔疼了我可不管你。”
枝儿颇为雀跃,却十分乖巧的向少筠行了一礼才拉着穆萨沙飞似地跑出帐子。
阿菊摇头着把一块冒着热气的布巾递给少筠:“竹子来醒醒神!这个小小姐,平日里怕是拘束坏了,遇着穆萨沙,竟像出笼的小老虎,满天满地的撒野。不过瞧她方才还给竹子正经的行礼,到底底子还在。”
阿菊这一句话提醒了少筠,她若有所思的盯着帐子,说道:“这不是汉人的地方,就怕她学了女真人的脾气回去。等回了辽东,得把几个孩子的供书教学计较起来了。”
阿菊好笑:“竹子倒是多虑了。枝儿方才五岁上,豆丁点大。就是在咱们扬州,寻常姑娘家没有这般念书早的,何况宏泰小公子和慈恩不过是一两岁的孩童。”
少筠摇摇头,也没再说什么,不过左右看了看,问道:“兰子呢?昨晚上数她能喝!”
侍菊撇撇嘴,挤兑侍兰:“还说她呢,躺在那儿挺尸呢,还说胡话!”
少筠哼了一声:“你还笑她!平日你多爽利的人物,怎么一碰酒就纸老虎似的不中用!要不是她替你挡着,这会你还能背着她挤兑她?”
侍菊伺候过少筠洗脸,又重新给少筠梳了头发、整理的衣裳,才又笑道:“得,我也不吱声儿了,今日管她睡个饱罢,省得说我没良心。竹子,那穆旗主——哎哟,我真不知怎么称呼这位大人——一早就来问了,你什么时候醒,到他大帐里去,约摸心急着呢。”
少筠点点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人家也是实在人,走吧,咱们这就计较起来。”
……
穆阿朗领着自己的大儿子同图克海坐在一处,正叽里呱啦的用女真话聊着天,看见少筠扶着侍菊走了进来,都站起来相迎,热情的请少筠喝着滚烫的马奶子和女真这边特有的羊奶糕。
少筠也不客气什么,见过三人之后便同侍菊一起坐下,一面吃些早点,一面就商议其煎盐事项来。
“煎盐要说难也不十分难,说易那也是上百年才积累的手艺。”,侍菊首先说道:“中间有淋卤、试卤、煮卤几步,步步都不能怠慢了去。咱们海西这边,取卤这样的事,靠着海边就能做,但是呢,后面几部那也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了上手用的。我与我家竹子商量了,想了这么个法子,大人同图大哥想想合适不合适罢。”
图克海翻译这番话后,穆阿朗和图克海对望一眼,表情雀跃起来,穆阿朗的大儿子更加着急的挥着手对侍菊叽里咕噜起来。
侍菊好笑,只对图克海说:“图大哥不用给我传话我也能知道大阿哥的意思。我呀,这就说出来。”,说着喝了一口马奶子,继续说道:“海西靠海,冬天十分寒冷,近海的海水还能冻住了,这就不好取卤。而且北边天冷不产竹子,煎盐用的竹篾盘也是没有的,得在南边采办。再有么,海西穆大人这儿,不是我小瞧人,到底不如关里头人多,也不十分事宜专门抽人出来专门煎盐的。所以呀,咱们想着,在建州卫设个点,一应要用的竹篾盘经图大哥的手出关,再转到咱们这边来,这儿筹出十多二十人,专管采办竹篾盘、运到海西这边来;咱们在海西设三五个取卤点,由咱们的老柴叔和侍兰照应着,淋卤、试卤,然后灌进木桶里,分给穆大人帐下各家。各家里只出柴火钱,煎出的盐留够各家自己用的,余下的由我按着斤数,一斤给半吊钱火耗的收起来。图大哥、穆大人,您二位觉得如何?”
这一番话好长,连图克海都摆弄了好半天,有几次问准了侍菊才一一向穆阿朗转述。待他转述完了,穆阿朗有点儿转不过弯来:“妹子,煎盐的竹篾盘子你们给?那卤水也不用我们花钱买?煎出来的盐管够自己吃的,剩下的你们还花银子收?”
少筠笑着点头:“穆大人说的没错,就这安排,您若同意了,我便让阿菊兰子他们一块的计较起来,只要顺利,不出一个月,海西这边就不用为没有盐巴发愁了。”
图克海这时候拉着少筠,悄悄说:“妹子,这是天上掉馅饼了?你乐歪老穆的胡子了!你说你图什么呀?”
少筠淡淡一笑,一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穆大人,方才阿菊说的,也有些未尽之处,我便补充了,穆大人同图大哥都细细寻思一番,看看我说的在理不在理。”
“海西族人,逐水草而居,比我们中原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居无定所;其二,穆大人帐下,都是呼啸山林雪海的英雄,平日里靠着打猎放牧度日,本就艰辛,人口不如官人那般稠密;其三,海西这边,冬季漫长,一旦入冬,需要储备大量的燃料。正因为这三点,咱们海西这边,就不能如同两淮那样,抽出壮丁来专门煎盐,也不能拿到巨大的盘铁日夜伐木煎盐。所以我们才想了那样的法子。用竹篾盘,一则易携带,二则不昂贵,三则支个架子就能动工。之所以要免费给穆大人帐下分竹篾盘和提供卤水,不瞒三位,是因为我要盐。”
图克海细细想了想少筠这一番话,不由得佩服少筠大手笔,只是,她说她要盐?她为什么要盐?他抬起头来困惑的问少筠:“要盐?妹子,咱们建州、海西都不渴盐了,你还要盐干什么?”
那边穆阿朗正要等着图克海翻译的,却看见图克海一脸呆样,不由得万分着急,一把扯着图克海,叽里呱啦的就大声问起来。
图克海醒过神来,忙把少筠的话又转述一番,听得穆阿朗和他儿子万分高兴,连忙站了起来,“啪”的一声,又向少筠行了一礼,对少筠千恩万谢。
少筠淡淡而笑,也没有说什么。
随后侍菊同几人又细细的商议了一些细节,安排了那些人负责路上转运竹篾盘,那些人跟随老柴淋卤等等。
少筠看见侍菊已然十分妥当,又觉得帐子里炭气太重,便起身掀开帘子在营地周围散步。
冰天雪地,让她拥紧了身上的白色狐裘。图克海远远看见时,觉得除了那一头青丝,他无从识别这个如同冰雪一般的女子。他嘎吱嘎吱的踏破残雪,走到少筠身边,有些不解的看着她的侧脸,试图从那玲珑起伏的曲线中解读出他的疑问。
少筠轻轻垂下眼帘,那睫毛扑扇之间,有一股残雪落尽人独立的滋味:“图大哥,每年经辽东都司走私出关的盐,除了你们建州女真、穆大人的海西女真以外,还有大宗买主么?”
图克海更加疑惑:“没有了!妹子,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朝廷同鞑靼是死对头,除了我们这儿,辽东都司的人再大胆也不敢私通敌寇!”
少筠闻言,嘴角微微一挂,在侧脸上描出一抹犹如写意画那轻描淡写的一笔,说不出的好看。许久后,她方才似乎疑问似乎叹息道:“是么?”
……
这一叹,又宛如国画之中留白之处,可听风,可凭雨,可俯视,可仰观,无尽深意。图克海不大明白,正要再问,少筠又转过头来,甜甜一笑:“图大哥不必担心。要是穆大人上手煎出来的盐有余,留在这儿要么平白放着,要么给穆大人惹祸。我收起来,日后自有妙用。只是我也不怕在图大哥和穆大人跟前放下话来,你们不熟盐事,对关内盐政也知之甚少,有了余盐还是不要妄动的好,否则杀身灭族之祸亦不远。”
图克海一愕,心中不由大震!此姝实在深不可测,偶尔露出一鳞半爪,就是杀身灭族之大祸……
作者有话要说:有些许暗示,其他没有什么,接下来过度完毕,开始大块大块的运作了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