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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穆阿朗演了一出精彩的十八相送,场面壮大感人。

少筠头上戴着穆阿朗妻子的花冠,身穿着海西女真女人们缝制长袍,颈项上的项链,缀满了上好的鸡血玛瑙、东珠、孔雀石、芙蓉石……海西女真如同欢送真正的格格一般将少筠送回了建州女真部。

此时的图克海、少箬在建州卫日夜翘首以盼,盼着少筠归来。

等两人看见满脸红晕,又花冠巍峨的少筠后,都忍不住笑出来,惹得少筠十分不自在,忙避了人摘下了满身的珠玉宝石才肯出来见见自己的儿子。

几月两月不见,方才满一岁的宏泰已经能摇摇晃晃的走上两步。慈恩尽着大哥哥的责任,拉着他的小手,围着少筠转。

少筠看着宏泰和慈恩头上的老虎帽、脚上的老虎鞋,不由得十分窝心,忙笑着对少箬说:“有空多歇息也罢了,费这心思动这精细针线做什么?你瞧瞧,我这一回来不得两日,咱们又得往辽阳走了。方才图大哥虽然没说,可我也知道,过年这么久了,他也心急着京里头军营点卯。”

少箬淡笑着摇摇头:“不辛苦什么。宏泰长这么大,这一路,这么一个奶孩子受了这么些苦,我用心疼他一些又如何?何况他正经是你的儿子,日后长好了要孝顺你,我只当指望着他长大了替我和二婶陪着你也罢了。”

一句话出来,少筠眼睛鼻子都酸酸的,忙推了推少箬:“姐姐胡说呢!宏泰才多大!”

少箬一笑,不置一词。

少筠左右看了,不见侍菊和小七,不免又问道:“阿菊和小七想是先行进关了?”

少箬点点头:“虽然杜如鹤放我们出来休养,可金州所不能不应卯。横竖也得进关打点竹篾,我就打发他们先行一步了。眼下我看你回来,一头一身的东西,大约海西那边你已经得心应手。”

“我留着兰子和柴叔在那边,等穆阿朗那边也熟悉了,我就把小七换过去,让兰子和阿菊跟着我进关。虽然也是一路相扶着过来的仆人,但是关里头的事,事关重大,我还是想用侍菊和侍兰更贴心一些。她们俩到底是一同长大的人,不比那半路来的,心里实诚,哪怕笨一点,也好调、教。”

少筠这话似乎有些深意,少箬微微皱了眉,不禁问道:“当初在牢里头,冷不防就听闻你……我真如晴天霹雳一般!少原那件事,我是知道始末的,虽然捉奸在床证据确凿,但却处处透着蹊跷!到了后来,你和二婶!真正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样无辜!我至今也不明白,这里头究竟那何文渊怎么办得到的?按说蔡波,我冷眼看了几年的人,也不至于这样狼心狗肺!”

少箬说到这儿兀然停住了,因为她发现她的筠妹妹瞬间褪去了笑意,一脸淡漠的半低着头,显然没有接话的意思。她心中一顿,一股很不好的预感缓缓升上心头,那一场本应烧死了小竹子的大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还想再问,可是少筠却转了话题:“枝儿,我把她留在海西那处了!姐姐,枝儿遭逢这一场大难,若还一路跟着你我,我怕她净见些恶人,养坏了脾气。女真人虽然不开化,民风却十分淳朴,景色又十分宜人,让她多呆一会,舒缓夜里的噩梦。等你我都安定下来,再把她接回来,上学念书,也学些琴棋书画。”

少箬想了想,却隐约有些不屑:“琴棋书画学得再多,也不如懂事来得重要。往日在那家里,到底还有你姐夫,立了念书做学问的规矩,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如今……万事还是指望着自己可靠些,就是读书写字,也千万别学了孤芳自赏的姿态来才好。依我看,书也得读,但既然家里糟了难,她少不得如同你我小时候一般,早早知道日子艰辛、人情世故才好。”

少箬此话虽然是绵里藏针、处处不露,但是少筠知道,她的每一针都是针对着昔日梁苑苑的,只是恨至极处就已经不屑于一提而已!她笑笑,只说:“姐姐说的是,枝儿年纪虽小,但是那脾气隐约是能看出来了的,不是孤僻自傲的孩子。何况不是还有姐姐在么?日后我是少不得四处奔波了,索性呀,姐姐带着枝儿,也教导着宏泰,好叫他也早早知道人世艰辛,日后有出息呢。”

少箬招了招手,让宏泰依依呀呀的走了过来。她把宏泰抱在手里,动作温柔,语气却如同下定决心一般:“稚子无辜,我定不叫他们再吃我们这样的苦头。”,说着她看了少筠一眼,有些讥诮的说到:“先前你不在,阿菊带回了消息。你猜猜是什么?同咱们也有关系。”

少筠揣摩这少箬的话和态度,脑子中灵光一闪,不禁说道:“难道是两淮那边出了什么事了?”

少箬冷笑一声:“你说对了!去年年末,两淮开中商人锐减,开中盐不及往年一半!今年一开春,各地边疆卫所,尤其是辽东一地,就陆续上折子请求国库拨军饷。朝廷一查,两淮盐斤积滞,边疆卫所粮仓却空空如也。这不就立即发出诏令,招开中商人前往各边境开中么。妄想桑氏、吴氏这样煎盐起家的盐商倒台之后,就自然而然会有开中商人补缺?痴心妄想!”

少箬渐渐有些激动,不等少筠说话,自己又径自说道:“何文渊,听闻是皇帝身边圣眷优隆的人物?可惜腹中空空根基浅,一阵风就吹得他东倒西歪!他以为姑姑私买私卖几万斤私盐是多了不得的大事,可是他却不知道,当日你姐夫哀叹的最多的就是每月都要接待好几拨京城里来的贵人!这些个王爷、侯爷、将军、阁老,拿了皇帝的旨意,来到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一张口就是几万引的盐。这些盐一上市,什么开中商人,全都寒碜得跟街上的乞丐似的。你姐夫拿了盐商的贿赂不假,可是他同转运使大人也都瞧得清楚明白,盐政的乱源,不在走私身上,而在朝廷根本!何文渊,他本末倒置,当然就缘木求鱼!这么些年,家里得过不少你姐夫明里暗里的帮衬,你以为单单是因为我嫁了他?官道上的老爷,谁不是精明过人的?他们这是瞧清楚了上头的心思,有把准了下头人的脉,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这种平衡呢。”

少筠听见少箬说的有些激动,便从炕桌上取了一杯热茶来递给她:“昔日万钱……昔日万钱也曾动过开中盐的心思,可几番查探,最后只敢在残盐上动脑筋。他虽然没有明白说了,但我是弄明白了,他早就不敢跟咱们家争开中代表这虚名了,因为就算争得几万引盐回来,也只有赔本的份。如今……阿贵就算有心,也拿不出银子来,万钱……就算有情有义也绝不会做亏本的生意。吴家散了个干干净净,我倒想看看,朝廷这一会开中,还会有什么人物冒出头来。”

少箬把宏泰放在炕上,然后接了少筠的茶,饮了一口,冷笑道:“黑马?不是老马将死、苟延残喘也罢了!吴家散了桑家散了,两淮纳盐课的灶户中相当于一半的人全没有了灶团。能将这一盘散沙再拧成一股绳的人,哼,在两淮除了你我,他还没生出来!”

少筠好笑,嗔道:“箬姐姐也不害臊,自卖自夸起来!”

少箬却正色对少筠说道:“筠儿,我这不是自夸!灶团虽然平日里你不觉得他多紧要,可总是咱们灶户能说话的地方。而在两淮这些灶户里头,能让这些个老掌故都肯安静下听一两句话的,非得懂盐事,又有威信有远见才行。我自嫁了你姐夫,每每得见灶户盐商,精明之人不少,肯干的人亦不少,可是心中有大算盘、又肯虚心向着灶户的人,隐约你还像点儿样子,至少连贺转运使也不敢小瞧了你去。如今连你都被逼的远走万里,两淮的灶户,还有谁怜惜?两淮的开中盐,还有谁能扛下来?你用不着不信我!灶户一旦没有了本家支撑着,散了还是小事。草荡没人维护继而被地主侵占、盘铁没人维护,渐渐烧薄了烧穿了才是心腹之患。这一面是盐商不愿开中,紧接着就是私盐泛滥;那一面灶户失了庇护,柴火不继盘铁损毁,那就是纳不上盐课、灶户出逃!用不着三两年,两淮灶户,一片凋敝!”

无人开中,一面是边关无军饷,一面则是两淮盐斤大量积滞,这将直接导致边防不稳定和两淮灶户的不稳定。边防不稳定有什么后果无庸赘述,这两淮灶户的不稳定可就大有蹊跷了!原因何在?

首先,两淮盐斤的大量积滞只是理论上的积滞。因为实际上在两淮支取盐斤的不只是持有正经盐引的开中盐商,还有大量持着皇帝旨意前来讨盐的权贵。权贵要走了盐斤,用特权挤压开中商人,他们卖得的银子进的是自家口袋而绝非国库,这一方面引致两淮盐仓积滞的表面化,严重伤害了开中商人;另一方面这些来得容易的盐斤极大的冲击了盐市,导致盐市价格的混乱,又必然导致开中商人想尽办法降低成本以期应对权势的冲击,而这又将最终导致私盐的泛滥。

同时,由于用盐课换取的银子大量流进了势要手中,朝廷将不仅在边疆军饷上捉襟见肘,就连灶户生产资料的日常维护管理也会日渐松弛,诸如盘铁、草荡这样紧要的物件将会渐渐被时光吞噬。如果再加上没有说的上话的灶团组织支撑,灶户渐渐不堪重税而逃离灶籍,亦会是不远的事情……

少筠暗自寻思着少箬这一番话,几个关节一一打通。

可是此时的桑少筠想的已经不仅仅是维护家中的灶户,而是如何虎口拔牙、太岁头上动土!

若千里以外的何文渊知道当日他那一石三鸟之计,换来的是桑少筠的彻底觉醒,成就的是一代无冕之王,他应该会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选择用诚实态度来的面对他的家、他的国!

作者有话要说:每每看小说,尤其清代的小说,说富贵,江南的盐商首屈一指,这种状况,一直到民国时期都还存在,所以大家觉得很好奇,为什么清代的盐商就能这么富贵。那么蚊子这篇文大约就是告诉你,明代中晚期一直到清代,盐商为什么能富贵。

但是在清代以前的明朝中期,也就是成化朝、弘治朝、正德朝,基本是明清盐政的分水岭!开中盐已经如斯境况,怎么办?少筠顺势而上!怎么做的,之后告诉你!

一直到这里,我还不能告诉你们,少筠究竟为什么蚊子称之为无冕之王,就有待大家自己去看吧。

这文很长,80w肯定是能达到的,超不超过100w蚊子还不知道。不过蚊子谢谢大家的耐心,陪着我来练笔。

然后么,这一章的内容,少箬身为官场夫人,聪明伶俐,是最能看懂中间蹊跷的人,所以大家可以反复看这一段的盐政内容,因为少筠日后的行动与之密切相关。当然如果你只是看情节,也可以忽略之。

最后,少箬是并不能知道少筠与樊清漪一事的,因为少筠这几个人都不肯再说。

还有……好像jj恢复很多了,大家请留言哈……这段时间抽风抽得灰常之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