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征并没有见过少筠几面。不过每一次见面,都很有分量!
第一次,少筠初到,拿着自己的姐姐当人质,转眼解了孙十三的困局,叫他暗叹此女几乎坏了他的好事;第二次,孙十三闯祸,他看到了自己上位的机会,忍不住在少筠面前露了口风,少筠眸光一闪,眼角眉梢,全都是戏,他知道她已经洞若观火;第三次,梁枝儿作弄郑先儿,少筠亲至盐场,他一句话表明立场,少筠心领神会,立即给予试探。
此女,深到什么程度,他不得而知,但是三次下来,他已经不敢小瞧她!
杜如鹤一走,少筠立即要见他,他知道,有些仿佛酝酿了许久的东西已经到了揭晓的时刻!
衙门后的小院,春天的时候新载了梅树和竹子,如今果真在金州所这姥姥不疼爷爷不爱的地方扎下根来,活得枝繁叶茂,添了几分好景致。院子之中、屋檐之下,一袭淡蓝半身男袍的少筠正俯着身子教导枝儿写字。
吴征走进去时,看见眼前女子,明慧无双。一条靛蓝的腰带稳稳的托着她的腰肢,那长袍淡淡的蓝色如同光晕缠绕,叫她那白皙的脸庞,如同明月般皎洁,如同溪水般浅柔生动。北方女人,每每当地一站就是一阵摄人心魄,而此姝,是秀雅之极!
“康娘子!”,吴征拱手道。
少筠抬起头来,微笑道:“吴军爷!有请!”
檐下桌边,吴征与少筠相对而坐,一旁就是提笔练字的枝儿。
吴征看见枝儿练着大字,不免先客气一番:“几日不见,这小姑娘写字已经有模有样了!”
少筠笑笑,摸了摸枝儿的头,然后对吴征说道:“吴军爷想必念过书?我看你出手不凡。”
吴征一愣,不免奇怪少筠如此直截了当。他笑了笑,说道:“穷人家的孩子,哪有念书的福气?我家里兄弟三人,我排老二。奶奶疼大哥,母亲爱幺儿,老二没人在乎,家里又穷,实在养不活,进了辽阳的静安寺几年。佛经念了些,字么,认得几个罢了。”
少筠点点头,看见砚台里的墨少了些,便添了点水,给枝儿磨墨:“想来你家里头还是军籍,最后不得已还是还俗了?”
吴征好笑:“是呀!和尚要有度牒,我家里头是军籍,后来家乡下了布告,我就从庙里出来了,讨了老婆生了孩子,七八年前来到金州所,一呆就快十年了。”
“我上回听你的家人都在最近的金州卫?想来是这儿太过偏僻了。”,少筠又问。
吴征点头,言辞里有些感喟的意思:“金州所……康娘子是亲见的。早前郑先儿什么女人不糟蹋?又加上孙军爷的那婆娘实在恶毒,我实在不敢把他们都带在身边。也不必瞒着康娘子你,我们三兄弟,一人在辽阳,一人在金州卫,就属我混得最不济。不过我在静安寺里的那几年,家里正是最难的时候,我惦记他们,宁可自己饿肚子,也偷了庙里的东西给他们,兄弟们讲义气,记得我的好,所以一直帮我照料着我婆娘。”
少筠点头,夸到:“吴军爷这伙子兄弟,亲的不亲的,都讲义气!”
吴征笑开来,国字脸显得十分英朗。他略带自豪的拍拍胸脯说道:“我交下的兄弟,那是真叫兄弟!”
少筠放下墨杵,对枝儿指点了两句,又抬头笑道:“如今孙军爷再也不能掣肘于你,想来吴军爷已经准备挽起袖子大干一场了?”
吴征呵呵一笑,在少筠面前打了个转儿:“康娘子要是不在,我也敢说我是挽起袖子大干一场,康娘子往这儿一站,我这就成了小打小闹。您是明白人,又何必叫我们这些粗汉子抓腮挠喉的不得安宁?但求老婆孩子们痛快一点儿罢了!”
少筠低头掂量了一下,再抬头起来,脸色依旧平静:“吴军爷,您是个心中有算盘的人。我只想问,你想发财,想发到什么地步?又愿意冒多大的风险?”
吴征心中一震,暗道说了半天的话,此刻终于进正题!他多少有些狡猾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发财么,谁都想的,发到什么地步,自然是衣食无忧才好,就是这事儿,看天看命,就是由不得我!”
少筠一笑,直接截断吴征的打哈哈:“吴军爷,衣食无忧是个人都想。但是俗语也有说,富贵险中求,你想求什么样的富贵,你就得冒什么样的险。你若想一辈子安安分分,凭吴军爷的能耐,肯定能比之前的孙军爷更上一层楼,不过也就是如此而已。”
吴征没了话。他很清楚少筠说得句句属实!他弟弟就在辽阳,所以清楚明白。盐事在辽东不尴不尬,但要靠着这事儿发财,那也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他也不是怕死,只是他也并不明白少筠还有什么招,又能不能彻底相信!
吴征眼中的闪烁,少筠看在眼里,因此笑道:“吴军爷,早前心领神会的机灵和胆魄到哪儿去了?大约我能告诉你,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杜如鹤大人来这儿所谓何事,你不知道也能闻出些味道,等杜大人广宁右屯卫的大事一成,我与我姐姐没准就离开金州所了,吴军爷想发财,只怕是要白手起家了。”
吴征心中一寒,立即明白少筠意思。果真如此,这一伙人一走,他还能做出什么来呢?少筠早有评语,他能比孙十三管得好,但要说发财,他没有这个把握!他立即有些着急起来,心中一横,就对少筠说:“康娘子你说,我若要发财,得冒什么风险?”
少筠一笑,正要说话,偏遇到莺儿碰了托盘上来,置了一壶茶、一碟子竹叶糯米糕。
少筠一见那糯米糕淡淡绿色,衬在略微粗糙的白瓷碗里,边上还有几片滴着露珠的新鲜竹叶,不由得笑道:“多少年没吃这玩意,今日怎么得闲做?也罢,请吴军爷尝尝咱们的江南点心!”
吴征方才被少筠挑动了一腔热血,被莺儿这一打断,不由得如坐针毡。可少筠仿佛视而不见,举止温柔的亲自给他倒茶、布置糕点,又极温和的对枝儿说:“枝儿,练了半早晨了,歇一歇吧,吃点儿糕点。”
枝儿抬起头来,又冲吴征一笑,十分有礼的说道:“军爷请吃!”
吴征哎了一声,拿了糕点,腆着笑,有些不耐,又有些欲言又止,十足的坐立不安。
莺儿看见此况,背着吴征朝少筠一笑,忙退开了,走了两步,想起什么似的又说道:“枝儿,写了半早晨了,歇着吧。进屋来,给我量量鞋底,好给你做过冬的鞋子。”
枝儿拿了一块糕,看了吴征一眼,一言不发的站起来,跟了莺儿走。
此时吴征立即说道:“康娘子!”
少筠淡淡一笑,放下手里的茶杯:“杀头连累家人的风险,住三进豪宅、穿金戴银披绫罗、福泽子孙三代的富贵!”
吴征一愣,咀嚼了半天终于咬出点味道来。福泽子孙三代!这是多大的富贵呀!
吴征胸脯起伏两下,想到自己年近四十,领着一帮有志气的兄弟,可谓意气冲天,可过着这日子,太窝囊!一时意气上涌,吴征一拍桌子,当即站起来道:“娘的!四十岁的人了,唯一见过的绸子,还是小时候主持和尚的袈裟!不闯一会,对不住老子娘!”
少筠好笑,也不说话,只慢慢吃着一块竹叶糯米糕,直等到糯米糕吃完了,吴征略平复了坐下了,少筠才继续说道:“吴军爷,富贵不是伸手就来,掉脑袋的风险,叫许多人,哪怕机会到了眼前也不敢伸手。您……别着急惦记福泽子孙三代的富贵,且先想想前头的掉脑袋连累家人。”
吴征舒了一口气,缓缓坐下,朝着少筠笑笑:“康娘子,甭说我一个大男人跟你叫穷!要是家里头女人揭得开锅,我犯不着!四十岁的人了,没见过好衣裳,没吃过好饭,一屋子的孩子眼巴巴的看着我,我心里难受啊!哥哥弟弟虽好些,但辽东的盐,不比两淮,就是盐衙门里的官老爷也没有好日子过,何况我们?”,说到这儿,这个大个子男人猛然一握拳头,仿佛下定决心:“饿死不如拼死!”
少筠点点头,接话道:“吴军爷,始作俑者,是我康家娘子。这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情,我不比你们少做一点,既然如此,你也总该明白,我不会平白拿自己的性命、那这一家子老老小小的性命开玩笑。你细想过,你肯,我们就能成事!”
吴征想了想,心中略微安定。确实,真要闹出人命来,这一伙子女人孩子就是首当其冲。至于他,他连老婆孩子都不在身边,何况一家子人的境况也已经坏不到哪儿去了,因此心中反倒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不过,就在他正要说话时,少筠又再说道:“不过我这人喜欢先礼后兵。如今利害得失我已经全盘托出,吴军爷要是点头,那就是和舟共济的事情了。一旦这艘船扬帆起航,就绝没有中途退出的道理。若日后吴军爷又打退堂鼓,我就不仅仅是不同意这么个说法了!”
闻得少筠如此怀疑于他,吴征扬眉怒目:“康娘子休要小瞧人!我要是反口复舌的人,也配当这一群汉子的头,承他们一声大哥!”
少筠一笑:“吴军爷慢急!我也说了是先礼后兵。咱们一诺千金,用不着歃血为盟、击掌为誓。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吴征郑重一点头,然后又有些疑惑:“可我究竟不明白康娘子打的什么主意!”
少筠又给吴征添上茶水,略沉了沉声音说道:“从今日起,金州所外松内紧。吩咐你的兄弟们,我要这儿一个闲杂人等都穿不过去!”
“这个容易!”,吴征一拍胸脯。
“盐场背海处是一片荒地,略有些乔木遮掩,明日你带着我进去,我要在那里办我们的大事。”
吴征点头,又凑近了一点。
“具体是什么事,你且别问。我也是为你好,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另外,你让你的兄弟请几位可靠的嘴巴严实的泥水匠回来。请前说好,事成之后方可回家,究竟多久,半年至一年,时间不定。在此期间,这些匠人必须留在金州所,不得离开半步,我们管吃管住,事成给工钱。你的兄弟,只挑你心腹的、嘴巴严实、办事可靠的跟着我。除此以外,金州所一切事物务必如常进行!”
吴征牢牢记下了,眉目间还是有些疑惑。
少筠了然一笑,悠然说道:“吴军爷,请你听我的!”
吴征肃脸道:“我听!但康娘子,好歹让我心中有数!”
少筠仰头,看见碧空了无白云,只有明晃晃的日头。她抬手遮阳,依旧悠扬:“我要晒盐!”
作者有话要说:小竹子让兰菊两人瞒住杜如鹤,是为明修栈道,自己在金州所秘密炼制是为暗度陈仓。一来一往,大家猜得到她要干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