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日,守灵的第五日。
少筠喘咳症复发,侍菊心疼,一直劝说少筠少跪那一日半日。但是少筠没有听从,只当着康文祥康夫人的面,看着康青阳那一罐骨灰说道:“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能那么顺利回到扬州?不是因为运气好,是因为哥哥临去之前的这番安排。你我多次出关入关,多次奔走于各地,没有哥哥留下来得官凭路引,你我寸步难行。我怜我哥哥,这一辈子,怀着赤子之心,辛苦做人,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我守灵不过短短七日,有什么病痛不能忍住?”
康文祥湿了眼睛,康夫人无言以对。
随后家仆报称扬州府衙同知邓之汝夫人王氏上门吊唁。
少筠皱了皱眉,康文祥夫妻则已经站起来迎客。
来人月白的罗裙,绣羽毛纹样的襦衣,腰间一枚洁白的梅花岫玉佩,依稀昔日梅妻鹤子的高洁之人!
少筠张了张口,眼睛已然湿了。
上香、鞠躬、安慰家属,最后来到少筠面前。
月白的百褶罗裙铺在青砖上,宛如梅花盛放在枯藤老树之上。
“梅英姐姐!”,少筠轻声唤道。
王梅英点点头,妙目蕴泪:“少筠妹妹!”
少筠轻轻抽了抽鼻子:“梅妻鹤子!昔日少筠与芷茵妹妹、梅英姐姐交往,就这般评论姐姐。姐姐今日这样来,少筠十分感激……”
梅英没回答,只看了看少筠的形容,十分担心她的孱弱,因此转向康文祥夫妇告罪,说是希望能与少筠坐着说一会儿话。康文祥夫妇自然是允许的,侍菊便将两人送进灵堂后一间小厢房内。
直至此时,梅英方才拉着少筠,上下打量。少筠一脸倦容,无法掩饰,又兼娇喘微微,实在不像是昔日活泼俏皮的灵动模样。梅英心疼溢于言表,只拉着少筠落泪:“我的好妹妹!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了呢?可是病了?有没有请大夫瞧瞧?”
少筠摇头:“不过就是一些小事而已,无足挂齿。药是吃的,我总不至于讳疾忌医。只是这咳嗽,昔日伤风似乎就留了隐患,后来受过伤,越发不好了,容易犯咳嗽。”
梅英叹气:“冷不防听闻你回来,冷不防听闻你做了康少爷的继室。冷不防、冷不防,大约就是这么冷不防的,你我相交又断绝。只是偶尔拿出这一身衣裳来的时候,想起来,昔日那样一个人,留了那样一件玉玲珑,我这几年,大约也不算浑浑噩噩。而今再见你……少筠,你不能知道我有多高兴。”
少筠抿嘴一笑,大抵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在。
“同知大人的夫人……”,少筠随后笑道:“那年你我几乎同时定亲,可惜不能贺你新婚。如今看你……想来要好的这两个闺阁姊妹,还有你安稳,我心里也为你高兴。”
“两个姊妹……”,梅英拭去泪水,淡淡一笑:“芷茵妹妹却不知道流落何方、再受什么罪了。”,说罢长长一叹。
少筠忍了忍,究竟没有把自己已经解救芷茵一事和盘托出。经历那么多事情,梅英究竟作何想法,三人还能否相交?其实,现实已然拉开了三人的距离。
两人坐了一会,梅英也好生安慰开解了少筠一番,方才约定日后要多加来往。就在这时,侍菊进来报说三小姐有信到,要少筠拆阅,梅英见状就顺势告辞离开。
少筠这才问侍菊:“前日你不是说枝儿总要三五日才到么?怎么又有信来?”
侍菊押着少筠喝了一碗汤药,然后才笑道:“不过是借她扯个谎罢了,三小姐哪里这样的不干脆?是姑老爷大后天就到扬州府了,我来讨你的意思。回富安总得四五个时辰,可打尖儿的师傅说了,姑老爷身子骨差,这几个月的奔波,劳累了,是不是留在扬州府上略歇一歇再回富安?”
少筠咳着听完了侍菊的话,喘了口气:“如此,你便安排吧。”
侍菊轻轻抚着少筠的背,忧心忡忡的:“你这病又犯了,竟不像是能断根的样子。你不如听我的话,等满了头七回竹园休养一些日子可好?康府虽好,可是这三位都是穷讲究惯了的,你不得自在,药再好,病也不能好。”
少筠渐渐喘过气来,想了想又说:“这一回犯病,我总觉得吸不上气来,比在辽东又多了几分憋闷的难受。也罢了,就听你的吧。横竖枝儿回来了,不知道这丫头这样的脾气要闹出什么事情来,还是回去看看的好。还有梅英姐姐的丈夫是扬州府上的同知,你令人摸一摸他的底细。”
“知道了。”
……
康青阳的灵堂设了七天,随后康文祥自会挑了日子时辰来下葬。
三月十八日,少筠提出要回桑宅,康夫人不言不语,康李氏哭得缠绵悱恻,那意思是既然少筠肯入康家的门,也该是康家的人,怎好说回娘家就回娘家。
侍菊很是恼怒,只是憋着没有骂人,但自己却找了小紫去吩咐桑大管家来接人。
后来康文祥看见桑贵亲自来接,少筠又病恹恹的,也只能长叹一声,放少筠回家。
暌违四年,竹园依旧,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榻上那把沉香称心如意因为没有人把玩,包浆没有增加,条案上的斗彩瓶子、水墨小人,还有绣架……一切亲切的如同自己的手。
妆奁之内,紫玉岫玉芙蓉石攒的春风结实果簪还在,她娘给她的鎏金金凤簪子也在,她爱佩戴的白玉凤头簪也在。可是,人统统都不在了。
拈起那枚果簪,缓缓躺在榻上,少筠又想起那日午后的时光。那时侍梅伺候她穿衣打扮,就笑吟吟的说她最喜欢这枚簪子可爱丰厚的模样。那时她还笑话她,说既然你喜欢就赏你吧,免得一天惦记着叫她带上。可是那个傻丫头,乐呵呵的愣是没要这根簪子。而今……最单纯的人都不在了,连自己都变得面目全非……
侍菊徐徐进来,坐在榻侧,从少筠手中取过簪子:“想什么?怎么入神。”
“这簪子……梅子很喜欢。”
……
侍菊默默放下簪子,随后回禀:“姑老爷就到家门口了。还有,今夜或明晨三小姐要入城。”
少筠挑眉:“大半夜怎么入城?城门是家门么?想进就进?”
侍菊一笑:“三小姐不行,你我不行,自有人行。海西女真的小王子要来中原开眼界,官府能不放行么?”
“穆萨沙一块儿来?”
“还有科林沁呢!”
少筠听到这儿不敢再坐着了,忙让小紫进来整理好衣装鬓发。
再来到昔日打理桑氏账务的外账房,桑贵、老杨已经都候在那里了。
少筠看到桑贵,笑笑:“今日姑父到家,阿菊有没有跟你说过?”
桑贵咧嘴笑着,眼睛看着侍菊:“侍菊姑娘没跟我说,不过从北边回来之后我曾打发人去过一趟四川,扑了空,大约知道了些。”
少筠看了侍菊一眼,又推了推她:“杨叔阿贵都不是外人,我也不避讳说。当初荣叔跟前,你喊了一声爹,答应说要和阿贵一起孝敬荣叔,怎么到了跟前就扭捏?”
桑贵一听这话肃了脸,看着侍菊的眼光却十分柔和。
侍菊半低着头:“当着杨叔的面,我也不避讳。竹子兰子梅子和我,我和兰子说好了,要过好日子,大家一块儿过,不能,陪着就是。梅子……不提了!兰子是没法子,我是一定要守着,守到好日子那天才算。”
桑贵滴汗,忍不住说道:“我说阿菊,这是哪个道理?有你这么死心眼的?哎哟!憋死我了!”
少筠忍不住,开始咳嗽。
老杨也帮腔:“是呀,菊姑娘,就这么耗着,竹子心里也不好受,何必呢?要说孝,这几年也就过了。”
侍菊摇头:“杨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是咱们一家人呢。竹子眼下是什么境况?康府的人可不是什么菩萨心肠,我不跟着不替她争不陪着她,她不得委屈死了!再说,万钱误会竹子,日后的日子怎么过,谁知道呢。”
老杨唉声叹气。桑贵低头:“阿菊,我是男人,我知道男人的心思。万爷这几年……我是无话可说了。竹子,我爹在的时候,把你当成主人,更把你当成闺女一般,他走了,我知道他的心思,是既把你当主子又把你当妹子。多少难过的日子都过来了,不差在这一步,有事儿,咱们一块儿商议,行不行?当初渔村里头发生了什么事,这一次回来想怎么做,告诉咱们,咱们一块儿合计着办行不行?”
少筠一直静静听着,听到这里,她清了清喉咙:“我从未不把你们当亲人看待。就是因为当你们是亲人,所以有些事情,还得我这个当家的才能承担。阿贵,侍菊是个好姑娘,这一路你应该看得清楚了。她昔日待我弟弟、今日待我,日后待你,必然都是一样的。她刀子嘴豆腐心,你多宽容一点,容她想通了,你们的亲事就水到渠成。至于我这时候回来,没错,我要做一些事,但有些事说明白了反而办不成了。阿贵,你记着!你是我桑家的大管家,日后只管桑家的事情,别的事,你不许插手,连问也不要多问。至于我,你要记住我的身份。我只是回娘家休养的康家媳妇,不再是桑氏的二小姐、当家人!你记住这两条,将来你一定能保住桑氏屹立不倒!”
桑贵心中大震,震惊之余一丝怀疑悄然滑过!为何小竹子一回来,强调的是身份?
然而不及桑贵深想,少筠已经站起来,平静而笃定扫过屋内三人,说道:“我回来,是要保桑氏的万世基业!”
正说着外帐房外空地上抬来一顶小轿,前面一盏气死风。
少筠立即伸手给侍菊,两人领头,立即迎上去。
桑贵走快两步,赶在少筠前面掀开了轿帘,一旁的仆人又将气死风移进了三寸,灯火便照亮了地上的路,也照亮了小轿中的人。
须发皆白,皱纹满布脸庞,枯瘦的手,身上隐隐约约灰色粗布衣裳……
少筠鼻酸,轿前跪下,轻声唤道:“姑父……筠儿来晚了!”
轿中人一颤,佝偻的身子动了动,紧接着一双青筋暴露的枯手扶在轿杆上,一道极其瘦弱的身影移了出来:“筠儿、小竹子……小竹子、还活着……”
一旁的桑贵腾出手来搀扶林志远,笑声贯于夜空:“姑老爷!到家了!二小姐在前面等着你呢!富安里少嘉少爷还有您的孙女儿也天天念叨你呢!”
林志远浑身发抖,踉跄的走到少筠跟前,伏低身子细细看了一回,点头,站直,等了一会长长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紧接着身子一软,瘫在桑贵手臂间。
……
作者有话要说:林志远回来了,枝儿即将也回来了,这里来一笔王梅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