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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之后,扬州西街仁和里的桑宅头一次大门洞开,迎接四方宾朋上门吊唁。

莺儿看见桑贵这个大管家做得气象万千,心想在这家中,她既不能干又不重要,因此打点完枝儿的行李物品之后,悄悄退了出来,令老杨叔给她备了一辆马车,静静的出了城。

城郊,留碧轩。

大小姐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两件事,她必须要替她完成。

她不像竹子或者叶子,往前一站,就是所有人的脊梁,能为所有人遮风挡雨。她一直一来都只是站在叶子的身后,只需要领会叶子的意思就足够了。然而,这四年中的坎坷,她已经丧失了太多理直气壮的理由。

磕磕绊绊的对门童说明来意,忐忑不安的等待着主人的答复,最后又担心不已的走在留碧轩的轩舍中。最后,莺儿看见万钱的时候,她仍觉得十分的不自在,那感觉……就像是身上那件衣裳没穿对,总担心别人看穿、笑话、轻视。

万钱看着眼前这个颇有些姿色却拘束不安的女子,脑子里用力的想着,自己究竟在哪儿见过她。

而万钱的不拘小节又令莺儿更加的局促不安,她低着头、不断的揉着手,勉力的说着一些客套话:“万、万爷……小女子……小女子唐突了。大约您忘记了,小女子原是大小姐的陪嫁丫头,一路跟着去辽东的……”,说到这儿,莺儿赫然又知道自己说的有些凌乱,忙红着脸抬起头来:“就是、就是昔日梁夫人的丫头,那时万爷要给二小姐送梨花,我亲见过您的……”

万钱恍然大悟,憨厚一笑:“我说有些眼熟,就是想不起来。”

莺儿看见万钱笑得那么憨厚,心中缓了一缓,又镇定了一些:“去年十一月末,我们大小姐……殁了……”

忍不住,眼泪溢出来,莺儿拿了帕子擦着脸,身上的局促反而因为悲哀而消失了:“她生前有三桩愿望,第一桩就是火化了遗体,日后与咱们姑爷合葬一处。”

万钱沉默、木讷,不发一言。

莺儿哭了一会,又好受些,挤出笑来:“让您见笑了。这桩遗愿,竹子和枝儿都是知道的。但是另外两桩,是大小姐吩咐我的、她最放心不下的、要我保证做到的。”

万钱仍旧没有说话,但是看着莺儿泣不成声,他默默的换了一盏热茶给莺儿。无言的举动令莺儿更加放松了一些:“第二桩……三小姐年纪小小经历惨事,大小姐怕她因此坏了脾气,要我一辈子替她护着她,不叫她行差踏错。”

“第三桩……大小姐说,前面两桩,有二小姐在,二小姐一定能办好。但这第三桩……二小姐办不了,一屋子人也办不了,只能来求万爷……”

说到这儿,莺儿兀然定住,捂着胸口默默流泪,最后深吸了两口气,又抽了抽鼻子才从怀中取出一个长盒子、递给万钱。

万钱接过来,打开。“拱手相让”簪赫然在内,火与血之后,掌中香橼越发厚重明媚。

万钱抬起头来看着莺儿,惊讶之情毫不掩饰。

“努儿海卫一战,二小姐亲历战场,跑在前面诱敌。后来脱险,可是却发现了雪歌。依老柴叔和侍菊当时的话,竹子好似魔怔了一般,任由他们在后边怎么叫喊,她都没有回头。等他们救回她时,她怀里抱着雪歌、雪歌腿上绑着这支簪子。大小姐知道,二小姐她是放不下这支簪子,放不下万爷您,所以连命也不要了,明知道万炮齐轰,还不肯回头。后来……辽阳城里,二小姐一病病了两个多月,落下了咳喘的病根,至今无法完全康复。”

“我们都知道她的心思,可是自从在辽东重遇竹子,她就从未抱怨过一句苦,她给康少爷带孝、养着宏泰、未婚守寡,她从不抱怨一句。侍兰、侍菊他们也不阻拦,渔村里头出了什么事,荣叔和侍梅怎么死的,他们一句也都不提,只打定主意要回两淮报仇。那时候大小姐就知道,为了报仇,她会什么都不顾,她宁愿自己伤心,也要用康少爷的官凭路引回来报仇。大小姐是她的亲姐姐,心疼。我一个下人,看见她这样,也心疼。”

“所以大小姐临终嘱咐我,让我把这簪子送到万爷面前,亲口替她问一句。当日当着两淮人面前,万爷您答应过她什么?”

万钱拿着那只簪子,呆若木鸡。

佛手香橼,仿佛千里的因缘一线牵。最开始,她用它来戏弄他,再然后,他用它来向她示爱,现如今,它是他醍醐灌顶的宝贝。经历那么多,她没有改变,而越发坚定。反而是他,反反复复、犹犹豫豫,用万千种世俗的理由怀疑她、责问她。

什么时候,我们可以真真正正的穿透缤纷幻象,看到最初彼此的模样、明白彼此的坚持?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这般不顾一切、自由自在的爱着?

万钱忘情,莺儿也忘情:“大小姐说过,二小姐太傻。何必念着康青阳临终前唯一的一点好?康府上下,无不自私自利,必然因为康青阳已经去世而牵绊住二小姐,要她一辈子守着宏泰。二小姐自己若看不透,求万爷你千万拉一把!世间万千人,难得这般重情重义有聪慧的姑娘,爷不是寻常人,就看在这一份特别上,拉我们竹子一把吧!”

说到这儿,莺儿忍不住跪了下来,生生给万钱磕了三个响头:“一路进辽东,我们本是要死的人。要不是竹子,我和大小姐绝活不到今日。在我心里,我不是奴婢,竹子也不会把我当奴婢,所以我来求万爷,不仅仅是大小姐生前遗愿我要替她完成,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心疼妹妹、想要保护她的缘故!”

万钱一直坐着、默默的听完了莺儿的话,最后不避讳嫌疑,把莺儿亲手挽了起来、扶着坐好。他沉思了一会,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问道:“你与少筠,应该是弘治十四年末在辽东重逢?”

“是!竹子找来的时候,身无分文,身上厚一点儿的衣裳都没有。后来老柴叔告诉我,竹子说了,就是一路光着脚丫走着去,也要把我们找到。”

万钱点点头:“那我问你件事儿,你得如实回答我。”

“万爷您问,只要对我家竹子好,我没有不回答的。”

“当初渔村的事情,少筠对你们说过什么没有?你们知道什么没有?”

莺儿有些疑惑的看了万钱一眼,然后有些犹豫的:“这件事……大小姐也向我说过,说十分蹊跷。一是无论大小姐和我怎么问,他们总不说。不仅连竹子不肯说,就是侍菊侍兰柴叔他们也都不愿多说。二是竹子他们是同心协力,一定要回两淮报仇的。大小姐左思右想的,觉得这里头十分厉害,若不然,这几个人怎么就拧了一根绳了。按说老柴叔这样走南闯北过的汉子,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了。”

听到这里,万钱心中有数了。果然还是君伯老辣,一眼就看穿此事关键,仍在渔村一案。

万钱缓缓将“拱手相让”簪放回怀中,然后对莺儿笑笑:“你说的话,我听进去了,你放心回去,也不必胡思乱想。”

莺儿咋闻此话,心中一喜,旋即变成狂喜,不由得破涕为笑:“万爷答应我了?”

万钱拍了拍头:“竹叶子问得那句话,太重。”

莺儿有些不明白,瞪着眼睛看着万钱。万钱摇摇头:“弘治十四年后,我才知道,这世间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姑娘,你回家去吧,你的话带到了,竹叶子会知道。”

莺儿不敢肯定万钱是否肯定,忍不住又含了眼泪,一动不动的看着万钱。然而,万钱却是不愿意多说了,挥了挥手,让侯在门边的君伯找了个老妈子把莺儿送了出门。

莺儿无法,又拉不下脸来死缠烂打,只有一步三回头的走了。莺儿走后,万钱复又掏出那根簪子,旁若无人的细细看着。

当日战场,他忧心她,却又不能舍身相救,唯有将这根簪子绑在那海东青的爪子上,不料因此害得她差点丧命、最后还落下病根。这一路越发明白的心意了,不是么?他还有什么好不平的呢?

君伯在一旁看着,古板的脸上微微露了笑意:“爷,这是解语花!”

万钱抬起头来,脸上残留着来不及收起的一点真挚憨直和愉快:“老姜!你果然一眼看到了症结。”

君伯莞尔:“爷不过是当局者迷。只是,爷要怎么办?”

万钱敲了敲桌子:“得看看少筠想怎么办。”

“说的是!”,君伯说道:“如今的桑二姑娘可不是当日的小竹子了,排兵布阵,如同上军之将!盐政有松动的迹象,她一回两淮就接连两招狠招,叫地方衙门和盐衙门都焦头烂额,只怕就是为了即将出炉的盐改方略吧。果真如此,就得看看二姑娘这一局棋下的如何了。”

“少筠无论怎么走,必然都要为桑氏考虑。”,万钱若有所思:“富安本家的灶户一定是她首要考虑的。至于何文渊,我才不管他死活。”

君伯轻咳了一声:“当日爷在桑家灵堂之上的话,无一不应验,这位何小公子要发愁,也是发愁自己真成了二世祖,又拿得出什么好方略来应付二姑娘?”

“未必!”,万钱一口否定:“维护盘铁,费银。朝廷早已算准盐商独力难支,到最后,这个所谓的方略,仍旧是一句空话。”

“爷的意思……”,君伯大悟:“是朝廷压根没想过真正让盐商参与维护盘铁?老天!这不是忽悠人么?”

忽悠人?朝廷也不是头一回干这缺德事儿了吧!说是招商,其实根本没几个商人有这样雄厚的财力!一转背,皇帝可以找几个有银子的亲戚出来,逼着他们给银子维护盘铁,得的盐斤那就是理直气壮的天家私产,开中商人仍然一点儿法子都没有。横竖你想得出法子,人家就想得出应对的方略,还能冠冕堂皇呢!

万钱没有接这茬,直接吩咐道:“明日吊唁梁夫人,寻个好大夫一块儿跟去。”

作者有话要说:点一点即将开始的争斗。说一说万钱的情感。有君伯这样的长辈,真好,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