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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何文渊回到府上,一身疲态。

宁悦十分心疼,亲自给他换衣裳:“爷,可是外间盐事为难?小竹子那案子孙知府都已经判了,聚集盐使司的灶户也该散了。”

何文渊面沉如水,一言不发。案子判了、灶户就能散了?事情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清漪看见此况,便奉上一盏茶,温柔如水的:“爷,且先润一润。外间事情再繁难,也得保重着身子。”

何文渊按住心里许多忧虑复杂,接过这盏茶,饮了一口,徐徐说道:“夫人今日去看梁苑苑了?今日在衙门里听闻她还要状告桑家三姑娘?”

宁悦看了清漪一眼,叹了一声:“爷,依我看,还是劝苑苑息事宁人好些。康府为康青阳的死,恨苑苑入骨;桑家又为梁夫人的死恨苑苑入骨。苑苑呢,为小宏泰又万分无法释怀,因而每每生事。这三家人,已经是乱成一团乱麻,若咱们再去掺和,我怕不仅不能处置好,连咱们家也得惹上一身大麻烦来。”

清漪眉毛微微蹙着,垂手待立,一言不发。

何文渊颔首:“当初梁苑苑一事,本就是我出面处置的,也是朝廷下旨嘉奖的。无论如何,我得维护朝廷体面。那一次……我在那件事情上也确实处置失当,才叫少筠的母亲殁了性命。让少筠赢些彩头,便算是体恤她心中的不平吧。”

清漪原本想说两句,但看到何文渊颇有些怅惘的样子,又听闻他语气中的遗憾,心中隐隐浮起一层担忧,但那忿恨旋即又盖了过来!凭什么桑少筠这么嚣张,不过一个灶户而已,再有能耐,又能斗得过官府去?假若伯安对她如此纵容,终有一天,她桑少筠会找上门来!只是……她从来对何文渊曲意逢迎,既然何文渊发话让梁苑苑不再追究,她就不会直言争辩。

宁悦并未得知清漪柔顺的面孔下有着什么心思,她只听到丈夫一番感慨,便不由得将今日的情形描述了一番,最后叹气道:“少筠所说,四年前在京城,真是字字血泪。想起昔日在这烟柳之地的一番交往,我心中怜惜她。只是她说一句‘不原谅’,又未免执着。苑苑这四年里虽然衣食无忧,可是心如死灰,仿若年华老去,她为朝廷,不该得这个结果。所以我才亲自扶着小丫头,给她送了些东西,不料碰见这一场吵闹,连孙知府都惊动了。”

何文渊不得不黯然。无论如何,这个结果,是他从来都料想不到的。当日他有心调唆康青阳,纯粹是为了阻止少筠与万钱联姻、纯粹是为了打击两淮官商勾结的恶行,他绝没有害人之意。但是最后……少筠怒走他乡,万钱对两淮袖手旁观且涉嫌勾结海盗贩卖私盐,康青阳更是客死异乡!而今看来,他宁愿小竹子傲视两淮,至少遇到开中式微,他尚且有一支助力,而非眼下,面对汹涌大潮、他只能孤军奋战!想到这儿,何文渊忽然浑身一阵冷战——时隔四年,万钱的话无一不应验,而他,竟然已经开始怀疑当初的初衷和做法?

何文渊手上一抖,立即摇头。私盐泛滥,造衅者,难道不就是像少筠一般的开中盐商么?!朝廷原是好意,商贾偏偏铤而走险、作奸犯科!只可恨当初未能将勾结一处的官商一并连根拔起!何文渊抿了抿嘴唇,再度告诉自己,陛下让他南下,是将千钧重担交托在他手上,他势必要令两淮重回正轨!

“如此极好!”,何文渊一捏手,下定决心:“照顾梁苑苑,当然就是照顾朝廷的颜面,更是照顾遑遑法典之大义。”

宁悦点头,正要再说些家长里短,门外突然好大的喧哗,紧接着一阵哭声由远及近,然后两个小丫头扶着一个老妇人,走了过来。

何宁樊三人都奇怪,待那老妇人走进屋内后,宁悦万分惊讶的问道:“你不是照顾梁苑苑的顾嫲嫲么?何故嚎哭前来?难道是苑苑又出了什么事?”

顾嫲嫲一进门,也不管搀扶着她的丫头,只“扑通”一声跪下,哀戚哭道:“青天大老爷做主啊!救救我家小姐吧!”

宁悦心中一沉,忙问道:“嫲嫲快些起来,有话慢慢说、有事总能商量。”

小丫头立即搀扶着顾嫲嫲坐到一张小凳上,这时候上手的三人才看清楚了,这顾嫲嫲额角都青紫了,嘴角也破了,样子万分狼狈。

清漪忍不住,立即问道:“顾嫲嫲,看样子莫非是有人打了你?你不要怕,这儿是副督察御史府上,你只管说来!”

顾嫲嫲一面哭一面说道:“求大人做主啊!今日夫人才走了一个时辰,一伙子凶神恶煞的汉子拿了不少家伙,闯进咱们家里来,把夫人今日送的摆设衣裳,全都砸了、撕了。我们小姐想上去拦,反而被推倒了!”

宁悦眉头大皱,何文渊亦然。何文渊想了想,问道:“你们伤着了?知道是什么人做的?为什么做的?”

顾嫲嫲一路哭一路说道:“不知道,他们却没有动手打人,就是一进门就要砸东西,我们来拦,只管挥开而已。只是其中一个领头的,说了一句,‘我动不了朝廷节妇,我还动不了这些死物?敢多管闲事,就只管试试看!’。”

多管闲事?难道是冲着他何文渊来的?

一屋子三个耳聪目明的人立时火冒三丈!樊清漪首先就说道:“多管闲事?好大的口气!爷是皇上钦点的钦差,谁说这样的话都是大逆不道!爷,莫非是小竹子做的?依清漪看来,她才回来没几天,就惹了这么多事情,分明是想搅坏两淮的大局!可是千万纵容不得!”

宁悦闻言看着清漪,若有所思!遇到此等大事,这女人说的话,可真是不简单!何文渊则毫不奇怪的看了清漪一眼,状似不以为意的说道:“两淮的确是大局没错,不过这个局,少筠是想搅和了,还是单纯想泄愤,言之尚早。”

清漪见何文渊并未反驳她的话,便抿嘴一笑,也不避讳宁悦在场,有些娇羞的嗔道:“妾身……实在忧心爷么!爷想想,昔日的小竹子虽然是闺阁女子,但是管理盐事,没有人比她更熟悉了。”

何文渊把那点点滴滴的娇羞都看在眼里,只是一句“小竹子”又叫他烦躁起来。都是绵里藏针,都是刁钻娇嗔,只是换了张脸蛋,分明的灯火下看来,却总觉得她过火了一些,而记忆中的她,则是增一分则有余,减一分则不足!不自觉,他拧开头,不看樊清漪,却又问顾嫲嫲:“你家小姐安好?”

“不瞒青天大老爷!小姐这几年……生不如死啊!那康府上的人不依不饶,日日来找晦气,小姐都咬牙熬过去了,日日盼着小少爷回来,她宁愿到乡下去过活……今日……前两日知府大人派人收了小姐的嫁妆,小姐虽然伤心,但想着从此后无拖无欠,便想带了小少爷,悄悄离开扬州,到乡下去过日子。”,顾嫲嫲话到伤心处,一字一血泪:“是小姐小瞧桑家二姑娘了,如今这位二姑娘回来了,还正经带着小姐的亲生儿子……小人不知道小姐心里会有多难过……谁知道,那些人连一份安稳日子都不叫小姐过……”

“既如此,”,何文渊立即站起来:“我现在就去看看!”

何文渊才站起来,门外又来了个小丫头,行礼道:“爷,外间冯相公有请!据闻是急事,要立即见爷的!”

何文渊一沉吟,吩咐宁悦:“你坐辆马车先去瞧瞧,但不要擅作主张,我看了再说。”

宁悦答应了,何文渊也不理樊清漪,头也不回地走了。

外间冯师爷来回踱步,显然万分着急。何文渊看见,不禁奇怪:“方才分手,何故又深夜前来?”

冯师爷脸色十分着急,只匆匆行礼后立即说道:“大人,梁苑苑家中财物被打砸一空,您知道?我听闻梁苑苑的老仆已经上门哭诉了!”

何文渊不由得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在里面不过才听那仆妇说了两句话而已!”

“哎呀!”,冯师爷拳头一握,打在另一只手上:“人家有人盯着呢,我怎会不知!”

何文渊问出些味道来了:“究竟怎么回事?”

“大人知道是谁打砸梁苑苑的小院子?”,冯师爷站在何文渊面前,正颜道:“是扬州知府孙方兴派的人!”

何文渊大愕,随即勃然大怒:“大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放肆!”

冯师爷长长的“哎”了一声,拉着何文渊低声说道:“大人您细想一想!这事非同小可!大人南下江南,乃是为了开中盐,不能插手民政事务,若扬州知府衙门处处掣肘,我们这一次盐改,可是又多了一道障碍啊!”

何文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即问道:“知道为什么?”

“大约是为了梁苑苑状告桑氏三小姐偷换户籍的事情!小人猜测,府上资助梁苑苑,梁苑苑转身就去告桑家,知府必定以为是大人您怂恿梁苑苑去告的!”

梁苑苑心有不平、状告桑枝儿,官府已经正式结案,这件事情怎么就攀扯到了他头上?何况,他并未指使梁苑苑告状啊!而且为何扬州知府如此忌惮梁苑苑的状告,竟然连派打手这样下作的事情也要做!

何文渊眉头大皱:“假若如此,扬州知府为何如此忌惮梁苑苑的这一张状纸?”

“咳!”,冯师爷种种的咳了一声:“爷,您想想,桑枝儿没准就是当初的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同知梁师道的女儿、梁枝儿。这私改户籍,罪过不小不错,但是从辽东盐衙门消了梁枝儿的罪籍,到京城户部改鱼鳞册,最后到扬州府上、南京户部改鱼鳞册,这件事情要天衣无缝的办下来,那就不小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牵涉多少人!梁苑苑这一告,告谁呢?大人,您千万不要忘记了,四年前两淮的弊案,最后牵涉到了当时的扬州知府康文祥,可皇上拿了那些书函,一个都没发落,连康文祥也只是贬为庶民而已啊!”

何文渊觉得脊背一阵一阵的恶寒!师爷所说固然没错,但他想得更深!从辽东到京城,再到南京、两淮,这一路改下来,少筠何等样的财力、何等样的人脉,才能把自己的外甥女变成了自己的妹妹?如此说来,少筠此次回来,恐怕就是为了泄愤那么简单了!甚至……桑枝儿自知身份的情况下尚且如此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就是料准他将会陷入两难境地!如此,这两姐妹这番行事未必没有故意设陷阱的意思了!

可他能怎么办?他知道桑枝儿确实有过,可是当此一刻,追查这一件事情,必然犯众怒,则两淮盐改又将何去何从?若不追查,梁苑苑必然蒙受不白之冤、他又于心何忍!

缓缓坐到圈椅上,何文渊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

冯师爷摇头叹气:“大人!朝廷的恩令迟迟无法下达,灶户拥堵盐使司,两淮盐政已经势同水火,此刻大人千万不要再惹出事端来,否则……下人无法揣测府尊大人,甚至上面的布政使大人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小人如此着急的要见大人您,就是因为知道府尊大人的人就候在您府上一侧,若您再去见梁苑苑,只怕他更加认定梁苑苑的一举一动都是您教唆的。”

“那如何是好?”,何文渊稍微按捺,徐徐问道。

“以小人所见,桑枝儿的户籍不能追查,梁苑苑必须要立即撤诉。”,冯师爷缓过一口气来:“桑少筠在这个时刻回来,而且一回来就挑唆灶户聚集盐使司,可见此姝非同寻常。梁苑苑……桑氏、康氏对她心结已深,当日大堂之上大人应该看得清楚明白。如此,大人若要出面,势必招惹反感,反而不利于咱们求稳。”

“我只觉得对不住梁苑苑而已。”,何文渊沉吟半晌,徐徐说道。

冯师爷摇头:“恐怕顾不上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何文渊温情脉脉下的果断了么?是否残酷、是否虚伪?关键时刻,头一缩,任由梁苑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