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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八年春末,开中盐水深火热,两淮首当其冲。四月末,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下属泰州分司的博茶首先出了事!起因很简单,盐场的一个总催搁不住灶户央求,领着众人去泰州分司讨要积压了近两年的余盐银子,可泰州分司的属官处置的简单粗暴了些。这一下真如同火星落进了火药桶,整个局势瞬间爆发。

愤怒的灶户当场砸了属官,连带砸了泰州分司,顺带还把泰州分司附近的盐仓给扒开了、抢光了。

此事一出,举国震惊。

扬州知府首先反应过来——乱了盐政还能推到肖全安何文渊身上,要是惹得稻农桑农一起造反,那就麻烦大了——孙方兴一面向上级报告,一面申请调出两淮的兵马镇压。肖全安何文渊随即跟上,两人带着何文渊的一千兵马立即奔赴泰州分司。

两天后,皇帝的意旨下达,却不是明旨。这一动,扬州的盐商全数龟缩成团,毕竟天威难测,谁也不知道将来形势到底怎么走向。而盐商一不动,转运使肖全安又坐不住了!话说这一回出事,就是灶户惹的,他这个转运使要是弄不好,别说丢乌纱,连命都能丢了!所以肖全安一看泰州分司的局势还能控制,就和何文渊嘀咕上了:

“不止是泰州分司拖欠着灶户的银子,两淮几个分司、几十个盐场子,普遍拖欠!要是灶户们蜂起,咱们就是误了国事了!何大人,前面与盐商谈判一事,不能再拖!好歹先把灶户稳住,把今年的盐课稳住,才好向陛下、向内阁交差啊!”

何文渊哪里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全国上下,除了皇帝的私家银子、除了权贵的银子,唯一能弄、好弄的就是手无寸铁又指靠着盐斤的盐商手里的银子了!何文渊点头:“抵押银子必须要先用来支付灶户,分取的盐斤比例不能超过三成!”

何文渊一松口,肖全安末了一额头的汗:“本官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何大人,要是余盐银子就掏空了盐商,后面维护盘铁……”

何文渊点点头,叹气道:“桑氏原本就是这一行的领头羊,也有这个本钱,便罢了。但是抵押的银子必须用于支付灶户,且一旦确实抵押,就必须保证所负责盐场的盐课。”

肖全安大为赞赏,还加了一句:“若是抵押了、确认要维护盘铁了,最后却无法实施,抵押的银子不予发还,原定维护的盐场自然也该由能者顶上……”

这番谈话无耻不无耻,没人知道的,反正就这么招吧!泰州分司出事的第二天,扬州盐使司衙门如常开工,桑贵收到官府的消息,要他领着众人依旧继续谈判。

内帏的少筠得知消息,心中冷笑。何文渊,你等着上套吊脖子吧!

有人不警醒,自然有人耳聪目明!

万钱从富安回来就赶上博茶出事,他一听这消息,心里犯嘀咕,在留碧轩里立即就叫来君伯和阿联来询问。

阿联自然是现成的消息给万钱:“这段日子爷要听消息,我自然是留心着呢,这一回博茶出事,跟那个鬼六脱不了干系。虽说不是鬼六的人,但也是鬼六背后怂恿的。不知道爷还记不记得当初在天津卫丰财伏诛的那海盗头子叫什么?”

万钱皱眉,君伯笑道:“这个我记得,叫郝老四,大约家中排四的意思。”

阿联翘了大拇指:“难怪君伯里外一把抓,豆丁点大的事记得这般清楚。这郝老四原是绍兴地方人,鱼米之乡么,江湖里打渔的汉子,脾气横,乡里闻名的。后来老婆偷汉子,他一怒,奸夫淫妇老老少少一家子全杀了,入了狱,出来后就落草为寇了。郝老四是个心底没算计的粗人,偏生有个堂弟弟,他倒认真疼着,自小带在身边!绍兴出师爷,郝老四这样的人,却养了个极为奸猾又些须认得几个字的弟弟来。”

“叫什么?”

“郝华”,阿联皱眉:“郝老四没能熬过当年官府的围剿,偏这郝华有这能耐!我听风大哥的意思,这郝华仗着自己的脑子灵,许多连风大哥不敢干的事,他都干。北边走不动盐,两淮这些地方,他是甩开膀子就干!这一回博茶出事,灶户扒了盐仓,没等官府的人马点齐了,里头的盐抢了个精光,依我看,不简单!”

“趁火打劫了!”,君伯闭了眼睛,摇头晃脑:“爷,郝华身后就是鬼六,鬼六背后有二姑娘。这一笔账,旁人糊涂,二姑娘不糊涂啊!”

万钱心中一恸,立即想起少筠那义无反顾的样子来。她果然一开始就什么都料到了!回两淮,先找他,然后再回康家。日后……她之所以不离开康家和他在一起,是因为她在背后操纵的这些事情闹得不好会连累人,她只能竭尽全力的保护桑氏、保护他!一想到她怀着孩子还这般翻云覆雨,万钱只觉得如坐针毡!或许林志远说的对,与其日后后悔当初没能相劝,不如做自己认为对的!少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实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不能眼睁睁在一旁看着而毫不吱声。

万钱站起来,来回踱了两步,最后指示阿联:“从今日起,风大哥那边的消息每日都必须报与我,若有急事,不拘什么时候,立即来报。此外,风大哥到了目下也应该看清楚了,郝华狡猾,与其计较他那一点私盐,难免把自己绕进去,不如隔山观虎斗。如若鬼六背后真是少筠,郝华讨不了好处。”

阿联点头:“是,我知道的!我日后留心着。”

万钱点头,又伸出手来:“阿联你只管这一面的事。除此之外,你不用太过操心。记着,这件事,是头等大事!”

阿联浑然一肃,郑重道:“是,我知道了!”

随后,阿联出门办事。

君伯这才问:“背后的事方才是头等大事?”

万钱叹气:“北边官商勾结,以至于挑起战端;少筠截断边商,有违太祖之制;两淮招商,少筠已经是成竹在胸。你是经过事的人,你自己想,这里头哪一件事,不足够杀头?”

“这么多年!”,君伯看着万钱伤神,不免叹道:“又一回看见爷伤神。往日你总说,金满屋银满屋,又有什么意思,总想着找难的事情来寄托生平,可认真到了难处,到底不能免俗,进退皆是难!爷,二姑娘值得么?她做的这些事……足够杀头,爷若是卷进去了,还能独善其身?”

万钱看着君伯笑了笑,忽的推开窗,远远望着屋后那片渐渐繁华的竹绿,动情说道:“原本不是你最初想到,原本是少筠什么都算好了。她心里有我,我知道。为那枚‘拱手相让’簪,才落了她今日的一身病。她回来,怕我伤心,找我,什么好名声都丢了,却不肯与我走。她进康家,明知道康家人自私自利到那份上也忍着。为什么?为了不连累桑家、不连累我。眼下桑贵带着盐商同官府谈,谈好了就是凭借,日后再有什么事,桑家不会被连累。她不肯跟我,自然更连累不到我。君伯……她还是那个虽然聪明但也善心的小竹子,她宁愿不要自己的命,也想替我生养一个孩子。我怎能辜负?”

君伯张大了嘴:“二姑娘……”

万钱回过头来,有些无奈的:“你不是总盼着我找个女人生儿子?”

君伯涨红了脸,嗫嚅着:“二姑娘、怀上了……这、这、不该叫康家人绊着她……她、”

万钱有点沮丧:“她并不好……胡夫子说了,心肺相乘,本要仔细调理。可是她、一心一意要保胎。要是孩子生下来,她殁了性命,我怎么办?”

君伯看着万钱像个孩子般无措沮丧,终于从震惊中回神。他叹气:“爷早两日也没交代一声就去了富安,大抵为这事?”

万钱沉默。

君伯负手,想了想,说道:“多大的事儿呢?天塌的事儿也经历过了,爷,咱不怕!”

“我不是怕!”,万钱闷声道:“什么事儿我都不怕,我就怕到时候我抱着我儿子,她却在地底下。孤伶伶一个人的日子,太难过。”

君伯鼻酸,走过去拍了拍万钱的肩膀:“爷不是有主意了?咱们合计合计!”,君伯眯眼一笑,说道:“依我看,竟无妨!”

“眼下情形,开中盐怕是不济事了。这事儿要找祸首,还得找到皇帝头上去,谁让他把天下的银子都当成自己的私财的?当皇帝就当真富有四海?这怪不得盐商灶户,二姑娘也不过借力打力,顺势而为。何况今日招商、兑现盐斤、余盐银子,都是陛下亲下的旨意,君无戏言,天下人都看着,小竹子奉召行事、无大碍!只一条,小竹子千万不能涉及废黜开中盐一项,哪怕开中盐从此名存实亡,也不能提,否则必然千夫所指、千古骂名!”

“可怜何文渊、当日爷骂他一句色厉内荏的二世祖,果真没错。可怜他至今以管窥豹,始终不得全貌,又纠缠儿女情长,全然没有目光如炬!若行为不慎,只怕背负骂名了!当此一刻,他是是非人,爷不应再接触。”

“我唯一担心的,唯有昔日辽东一番情形!杜如鹤被逐、小竹子勾结辽东都司、辽东都转运盐使司上下一事,如若仅仅涉及私盐,当有法掩盖,但因商挑起边衅,则难免通番卖国之嫌疑了。此事一起,则不仅仅小竹子、辽东都司等人受累,连爷也牵涉其中啊!至于其他,只要那郝华不惹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料想无妨。”

万钱隐隐定了定心绪,又觉得还能笑出来:“一是解决辽东事宜,二是稳住海上海盗,三是隔山观盐事。老姜,你一张口,就是泰山北斗!”

君伯微微笑来:“阿联海上联络,凭爷与风雨安的交情,我全然不担心。至于辽东事宜,爷索□给我吧,我与京城阿明商议着办。估摸着到了七八月份北边开中盐颗粒无收,皇帝就该着急了,咱们要未雨绸缪。”

“未雨绸缪可,忧心不必。”,万钱接话:“辽东大都督程文运知道怎么保住自己的官位!这么多年,朝中给事中无法撼动他,可见他在内阁也有些影响。咱们只需从旁协作就可。少筠聪慧,一举一动都牵绊着朝廷大员,皇帝牵一发就是朝野动荡,必然投鼠忌器,我相信如无必要,恐怕皇帝宁愿视而不见。”

“那……”,君伯有些欣喜的:“二姑娘腹中……几个月了?胎安的好?”

万钱觉得头疼:“我想让胡夫子哄着她,让她先养好身子。这一胎……怕是无缘的。”

君伯苦了脸:“哎、可怜二姑娘。真滑了胎,她那样的心性脾气,不知道要多伤心了。”

“我没打算让她知道!”,万钱果断道:“我不打算告诉她……就别再让她跟着伤心了。”

“那老胡怎么说?于她身子无碍?”

万钱摇摇头:“滑胎失血,怎会无害?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君伯点头:“苦了你们这对小夫妻了……”

……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苦了这对小夫妻了!好容易一个孩子,万钱还狠心不要,还瞒着少筠……

从这时候开始,万大熊正是入局干预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