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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三年,三月初九。

一大早,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同知夫人梁桑氏正经穿了华丽的合蜜色锦缎襦衣裙,披了绣工精致的绿色霞帔,扶着丫头,偕同府上梁师道的师爷,浩浩荡荡来到扬州西街仁和里桑家。

桑氏因为少筠自立门户的举动,一晚上都没睡好,便没有在门边迎接梁夫人。取而代之的,是一袭蛋青色棉质衣裙的少筠和李氏。

少箬才下了车,就看见淡雅的如同沐浴春光的梨花般的妹妹。她连忙走上前去,扶着少筠的手臂细细打量。只见少筠上身是浅黄色松江细布绣梨花的襦衣,□则是蛋青色百褶裙,腰间挂了碧玉翠竹佩,并一只绣工精致的风随梨花荷包,头上一支松绿石桃花簪并两朵银累丝福寿花钿,整个人真应了那句诗:随风梨花处处飘,水边疏影卿独照。

少箬心中喟叹,不由一握少筠的手:“好妹妹!”

少筠施礼:“姐姐!”

少箬一点头,又回头招呼梁师道的师爷:“妹妹,来见过这位秦相公,他是同知大人的师爷,今日与我一道,便是代替你姐夫亲到的意思了!”

少筠一听这话,就明白梁师道已经是彻底的站在她这边了。不论是她姐姐的功劳,还是梁师道也知道了些端倪的缘故,此举,已经是她桑少筠天大的福气了!毫不犹豫的,她对着那秦相公稳稳的施了一礼:“多谢梁大人眷顾,也有劳秦相公亲自跑得这一趟!”

那秦相公穿了一身宝蓝色长袍,一方四方平定巾,很有儒雅之气。他看见少筠之礼,也是拱手回礼:“在下秦沛安,小姐客气!”

如此这般客气了一回,少筠让李氏、清漪、侍菊把少箬秦沛安迎进了府中前堂。

这时候,府门前奔来了三匹马,等来人下了马,少筠便看见原来是老杨老柴和桑贵三人。

少筠忙迎上去:“柴叔,你怎么也回来了?”

柴叔作揖,然后哈哈一笑:“梁府的人来接桑贵,老荣头就知道小姐的主意啦,只叹小姐泼天的胆子呢!这不,他到底不放心小姐,把这几年他知道的事情都一一说了,让我记下来给小姐呢!”

少筠心内一喜,老荣头连证据都为她准备好了,这下可十拿九稳了!可是她为人谨慎,忙压低声音吩咐老柴:“柴叔,这份东西你可得拿好了,一会堂上有官老爷派来的人,若让他们知道了,就不得了了。你只看我眼色行事,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老柴会意,那边老杨走上来作揖,笑道:“小姐放心吧,我们知道深浅。”

少筠点头,那桑贵才嬉笑着上来给少筠行礼。少筠点点头:“今日事关重大,你稳重些,也才好让族里的长辈们放心交给你,若受什么委屈,我先给你道恼。”

桑贵嘿嘿直笑:“知道往后往北边去,我手痒痒!小姐,您宽心,小贵子也知道些人情世故!”

少筠点点头,便领着几人进府。

府中前堂,是桑氏家长议事的地方,是以宽敞明亮。此刻上手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端坐如仪,双目微合。其左则,管家太太桑若华坐着,紧接着就是桑若华的丈夫林志远,而后是少箬并李氏,最后才是少筠的位置。右侧一溜的圈椅坐的就都是族中年高长辈,其中便有当日的四叔婆。另外因为秦沛安身份特殊,也在堂中上手置了圈椅坐着。

桑氏看见少筠领着老柴老杨和桑贵进来,便冷笑一声,转头对右侧的长者说道:“叔祖,您瞧见了?少筠领着的那后生,就是坏了我家家法的小子!如今他借着桑家的名号可正经在户部挂了号了!”

叔祖慢慢睁开了眼,扫了少筠一眼。少筠不卑不亢,上前磕头:“少筠给叔祖请安,祝您福寿绵长。”

这位叔祖已经是桑氏爷爷辈的人物了,合族上下,无不供之为古董。加之这位老祖年轻的时候就是秀才,有功名在身,为人也特别古板兼讲究礼仪,因此合族上下轻易不敢惊动,只当佛一般供起来。他看的少筠形容淡雅,衣着并无逾矩,又看见桑若华衣着华丽,中衣领子闪闪发亮,显是丝绸,心中便有了喜恶,但作为家长,总有自己的公正威仪:“你是若晖那闺女!旧日若晖还在世,常抱你来我这儿请安问好。”

少筠站起来垂手而立:“是,老祖您好记性!”

老祖哼了一声:“你跪下!”

少筠一言不发,又再跪下。

老祖盯了桑贵等人一眼:“谁是桑贵?也跪到祖宗跟前去!”

桑贵出列,跪了下来磕头:“桑贵见过老祖!”

这时候老祖站起来,以平辈之礼向秦沛安作揖,是为尊敬外客有功名在身的缘故。秦沛安哪里敢受这一礼,连忙站起来偏身让过了,又规矩作揖:“您是老前辈!”

老祖这才点头请秦沛安坐,然后拈着胡须教训道:“桑家不是什么高贵门庭,祖宗熬盐,熬得眼睛也瞎了,才熬出这个家业。为保桑家长治久安,立了家法,当家作主的、贩盐运盐的独此一人。少筠,你知道什么缘故?”

少筠磕头:“是,老祖,少筠知道。桑家贩盐只许一人,可保合族团结,避免家人为盈利彼此争斗,伤了亲人间的和气。”

“你知道?那是知法犯法?!”老祖睁开眼,眼光老辣。

少筠抬起头来:“老祖,少筠此举,出于公心!”

“公心?!”,桑氏按捺不住,不顾老祖在场骂道:“有违祖制,说什么公心?老祖,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殊不知她如此一来,不仅犯了家法,连两淮的行盐规矩都破了!”

老祖颤悠悠横了桑氏一眼,慢条斯理的:“若华,不如你开个一言堂,自己来审?”

桑氏呃住,手上紧紧绞着手帕。老祖合上眼,不再说话。林志远深知这位老祖脾气古板,极讲礼仪,忙推了推桑氏。桑氏不情不愿:“老祖,若华造次!”

老祖这才慢慢的又睁开眼:“少筠,你说!”

“姑姑掌家十余年,桑氏在富安的盐场荒废十余年。这几年朝廷要求上纳的盐课越见增多,但姑姑未能及时体恤,若非盐场桑荣叔叔尽心尽责,替咱们家煎盐的灶户们只怕都学了外面的不规矩做派,私卖余盐。祖宗家法许多,少筠谨记着,煎盐才是桑家的老本行,若连这手艺也不在意了,连替咱们桑家煎盐的灶户也丢了,咱们桑家就败了!”

老祖听到这儿,兀得转头盯着桑氏,却伸手指示少筠继续说。

少筠得令,继续说道:“其二,少筠探知两淮年产盐一千余万斤。但这几年,咱们桑家盐引数目总在万余引,今年更少至八千余引,算起来,不足两淮产盐的四分之一。这个数,不仅不及大伯爹爹在时,甚至连爷爷那时也比不上。少筠知道做生意总有起伏,所以并未留意。然而……”

话到这里少筠看了桑氏一眼,把她全部的震惊都看在眼里,然后回过头来,对老祖一字一字的说:“老祖在上,少筠不敢撒谎,少筠甚至听闻外边传说,说咱们桑家去岁八千余引盐,尚且不是大引,只是一引两百斤的小引!”

此话一出,堂中哗然。少筠清亮的声音越众而出:“如此算来,别说两淮产盐的四分之一,只怕五分之一、六分之一都不足!”

桑氏和林志远的脸色突然变得灰暗,桑氏刻毒的眼光无时无刻的在剐着少筠。

“回禀老祖!”,少箬站起来:“去岁桑家在南京户部金科所挂盐引,正是八千余引,不仅合族知道,秦相公也可作证!”

老祖看了一眼秦沛安,收到他肯定的答复才转过头来:“若华,你有什么话说?”

桑氏咬牙切齿:“老祖,去岁关外歉收,是以盐引大减,才这样少的!”

“我是问你,八千引是大引还是小引!”老祖打断桑氏。

桑氏深吸一口气,当场回绝:“绝无少筠所说之事!”

老祖站起来,点头道:“好!祖宗家法在上,若你连对祖宗也撒谎,那你也不配做桑家子孙,更别说管家!”

桑氏冷笑一声,站得笔直:“少筠你含血喷人,祖宗家法在上,更不配做桑家子孙!”

“好!老祖我便权当你八千引盐是大引!但八千引盐确实还不如你爷爷在时!更别说若阳若晖的时候!这一点,你该向今日在座的诸位长辈交代,如若不然,以尊卑长幼论,二房的少原理应当家!”

桑氏冷笑一声:“老祖分明偏袒!少字辈排行,我少嘉在前,如何轮到少原!看天吃饭的事情,我又如何向你们交代?!”

老祖哼了一声,拈须道:“可见是你不念书的缘故!嫡长嫡长,何谓嫡长?若阳去后,若阳之子为嫡,若阳无嫡子,则若晖为长!若晖之后自然就是少原为尊,你跳过若晖,却比较少嘉少原,岂不大谬!既如此,合该老祖我才是桑家的当家人!”

桑氏听闻老祖说她不读书不明理,心里积聚的气越发高涨。而少筠则有点滴汗,话说,这时候是拧巴礼仪的时候么!她抿了嘴:“老祖明鉴!少筠深为担忧最后不得不以公心站出来说话者,更有一层……如您所见,姑姑今日虽然穿了棉质外衣,但内中却是质量上佳的丝绸制品。少嘉哥前往坊中阁楼消遣,一日几十两,曾被人堵在家门前索债,在座长辈都亲眼所见。少筠说这话,不是指责姑姑,只请长辈们细思!若正经响应朝廷中盐法,区区八千余引盐,一百六十万斤盐,怎禁得住家中如此奢华的开销?!”

这一句话非常锋利,而且满含意味!老祖浑身火烧一般,腾地一声站起来:“少筠!你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少筠老老实实:“请老祖明鉴!”

老祖扶着桌子,胡子抖动,族中长辈议论纷纷,更有按捺不住的站起来:“老祖,莫非……她私收余盐?!”

可是话说到这个份上,老祖火眼金睛,岂有不明,他一口喝住:“住口!这话你也敢乱说!你想把我桑氏一族放在柴火上烤么!”,而后他转头,向桑氏逼近两步,话语里压抑不住的怒火:“若华!你……”

老祖话未说完,被逼到墙角的桑氏腾一声站起来,指着少筠骂道:“小贱人!你这番用心好歹毒!阖府就我三房奢侈浪费?你瞧你今日的穿戴!松江细布、松绿石簪子,哪样便宜?好个不知好歹、吃里爬外的小贱人!”

少筠抿着嘴,满面通红,眸中含泪。

“够了!”,老祖一声怒喝:“你满嘴胡沁什么!当着少箬的面,当着同知大人师爷的面,你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话!祖宗的规矩是叫你宽和待人、诚实本分、友爱亲人!你不要插嘴转开话题!一族长辈在这里,桑家几百人在后头,谁也担不起败坏一方盐政的大罪!你要大家伙陪着你挨打流放杀头?!今日你若没有,有帐可查,你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不然!老祖第一个将你送官!”

桑氏紧紧捏住了手中的帕子,恶狠狠的瞪着老祖。

正在这时,家中一名小厮小跑着进来,跪倒磕头:“回禀管家太太!转运使大人家的师爷领着大人的意思在门外候着!”

老祖一愣,问道:“转运使大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转运使大人?”

小厮一磕头:“正是!”

老祖一听从三品大员的师爷正经上门,连忙吩咐:“赶紧的!赶紧的迎进来!”

桑氏的丈夫林志远梁师道师爷秦沛安都连忙出去迎客。不一会,一名一样四方平定巾、灰色长袍的男子笑嘻嘻的走了进来。

这名师爷一眼扫过堂中,心中对个人便有数,他笑呵呵的上前扶着老祖:“啊!老神仙!您身体好啊!转运使大人知道桑家家长在这儿聚会,特地遣了在下前来凑个热闹呢!”

桑氏和少筠各自心里都有算盘,听了这位师爷的话,既捏了把汗,又觉得期盼。究竟转运使大人倾向于谁!

老祖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今日此事连转运使大人都惊动了,只怕都不算什么好事!他向师爷拱手:“这位先生,您贵姓!劳您跑一趟!”

师爷又是笑呵呵向老祖及在座诸位拱手:“在下宋曦!诸位有礼了!往日听闻桑家在两淮煎盐,首屈一指,今日亲眼见了桑家大堂的气派,才知道什么叫首屈一指!就为这缘故,转运使大人素来对你们的管家太太倚重有加,常夸她稳重,说她也对得起桑家门楣!”

桑氏听闻了消了消火,只向宋曦略施一礼以示礼貌。宋曦点点头,却话锋一转:“不过转运使大人也常教导在下,江山代有人才出,当前辈的该包容着后辈,让后辈有机会见见阳光。说到底,年轻人如旭日初升,长辈却虽然耀眼,却不免奔向夕阳残照。诸如老祖您!诗酒文章一辈子,年纪大了不过是颐养天年儿孙绕膝。您说是么,老祖?”

两句话,数十个字,定鼎乾坤!

一堂的人惊愕不已,桑氏当即一脸惨白的瘫坐在圈椅上。老祖到底年纪大,压得住场子,心下已然明白转运使大人是公然支持少筠另立门户了!个中原因……毫无疑问,桑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他压住怒火,朝宋曦一拱手:“大人菩萨再世!救桑家于水火,我桑氏阖府感恩戴德!”,说罢亲自下跪!

宋曦忙不迭的扶起老祖,老祖执意不起,又向堂中诸人喝道:“还不跪下!”

满堂的人都醒过神来,连忙都跪下,老祖领头说道:“桑氏一族,谢大人再造之恩、成全之意!”

宋曦哈哈一笑,扶起老祖送坐到圈椅上,然后走到少筠身边,略伸出手来虚扶少筠:“这位想必是桑二小姐!后生可畏啊!好!好!”,最后向坐在下手的桑少箬说:“梁夫人也在!早听闻梁夫人‘竹叶子’的名号,如今令妹可堪比肩!哈哈!”

少箬站起来应酬:“妹妹若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请宋先生多加提点呢!”

宋曦连声说:“不敢、不敢!哈哈!”

李氏这一下终于松了一口气,浑身就好像是跑了几十里路般的酸软。可她不敢懈怠,连忙招呼小厮给宋曦奉茶。

不料宋曦推辞:“大人的话,在下也带到。此刻想必贵府忙碌,在下还是不叨扰,这就告辞了!”

老祖连忙招呼李氏送客,待堂中尚且剩下自家人的时候,老祖深吸一口气:“瞧见了?转运使大人心知肚明!若华,你还不知错?”

桑若华满脸煞白,话也说不出来。林志远看见妻子此况,只得自己跪下来认错:“老祖,志远领罚!”

老祖看了一眼林志远,痛心疾首:“你为人厚道老实,是以当日大哥不计较你出身贫寒,招你入赘,怎么到了今日,你忘了他当日对你的教导?你虽然是入赘的女婿,但家中大小,你怎能听若华一人摆布了事?!”

林志远无话可说,只是一磕头。老祖摇头:“转运使大人派了人来,却没有点破你们私下的腌臜事情,为什么?到底还是祖宗庇佑!看在这一点上,我也不点破。志远杖责五十!从此后你三房交出运盐勘合,退回富安,重操祖宗的旧业,学一学怎么做一个称职的灶户吧!”

桑氏一脸悲怆,而林志远反倒平静,只从桑氏手上取过运盐勘合放到老祖手上,然后一句话也不说的跟着小厮出去领罚。

老祖看着手中的运盐勘合,只觉得疲惫,他慢着声音:“少筠,你出于公心还是私意,老祖不予追究。人心,也追究不出个因果来。你只需记得桑家的本分,以及你姑姑如何丢掉管家大权的,你就该引以为戒!”

少筠抬起头来,踌躇满志:“少筠谨遵老祖教诲!”

老祖点点头,递出那份运盐勘合:“少箬,你当日做不到的事,老祖今日还你心愿!”

少箬嘴角含笑,款步上来接过勘合,展开看了,然后递给一旁的秦沛安,自此,林志远作为桑家贩盐合法登记人的时代便正式过去!桑少箬从怀中取出簇新的运盐勘合,然后庄重走到少筠面前:“少筠,桑家运盐勘合以桑贵年貌新制,今日交托你桑少筠手中,盼你遵祖训,好生发扬光大!”

少筠举高双手,捧着勘合,朗声道:“少筠当不负所望!”

两淮煎盐家族桑氏,瞬间易权。两淮风云,就此开启。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时代?no,不是啦,这是却婚与夺权的终点。

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证据,桑若华(桑氏)在转运使那里失去价值,所以被抛弃。中国古代,只有官商做的大,不是没有道理的。

少筠以为毕全功于一役,其实,只是起点。本文厚黑可能比较多,中间大量的曲折……我很少自夸,但这里我想了一想下面的故事走向,应该用“波澜壮阔”来形容……而结局……anyway,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他们觉得理所当然的结局,然后我也觉得释然。

紧接着,是两淮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