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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日的康府宴饮盛况空前,少筠那一架百鸟朝凤双面绣玻璃屏风叫不知内情的康老爷非常得意,特地和许多珍贵贺礼摆在一处,任由宾客观赏。出类拔萃的绣工叫满堂的宾客啧啧称叹,只是谁也不知道那架美轮美奂的玻璃屏风实则是闺阁绣,正出自桑氏二小姐之手,只除了一人——万钱万大爷。

万钱自在堂上看到这架屏风,便忍不住上前细看。

这架屏风,一拨一拨的针线,细细密密的循环往复,平针、戗针、滚针、套针……针法花样百出,却针脚细密整齐;用色流淌自然,又光泽莹润柔和。仿佛有迹可循又绝无漏洞,真真以针作画的高超境界!

他素知她胸有丘壑,见识不凡,可他仍然一次次的小瞧了这位姑娘的能耐。万钱忍不住用手按住胸口,仿佛真的能感知到怀中那方丝帕的厚度——那方丝帕,是她第三回戏弄他时落下的与君子语。那时候她在他眼前掉眼泪,连丢了丝帕也还不自觉。等他回到家想起这回事的时候,他才发现这方丝帕仿佛是一缕源源不绝的馨香,横看竖看都耐人寻味。他忘记还回去了,想起来的时候又觉得不好意思还。

大约是为这个原因,万钱能知道少筠实则女红非凡。只是……她竟用自己的闺阁绣恭贺昔日意中人的新婚之喜?万钱巴咂了一下嘴巴,很快知道原因。若非技艺实在高超,堂堂两淮桑氏断不肯将自家绣品拿来送礼;也整整因为如此,可见桑家捉襟见肘的窘况!

万钱摇摇头,搁下心事,回到席间。再回头看那百鸟朝凤屏风时,只觉得远看灿烂非凡,内中却又千针万线,将那素白的薄绢刺得千疮万孔……

女眷席面上的少筠并不知道万钱认出了她的绣工,在这一次的席面上,她重遇了贺芷茵、王梅英两位姐妹,并从两人口中得到了一个重大的消息:当今圣上已经正式下旨准许两淮今年实施折色纳银,这意味着少筠殚精竭虑筹出的万余两银子即将拱手奉给官府老爷。与此同时下达的,还有皇帝的另一道圣旨,为保证折色纳银的顺利实施,两淮巡盐御史立即换人,新的两淮巡盐御史即日上任!

巡盐御史换人?这是否意味着皇帝也知道折色纳银除了不符合太祖之制,还有大有藏掖?如果是,对桑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少筠瞪了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王、贺两人:“巡盐御史?这么说原先的陈大人即刻要启程离开扬州了?”

芷茵有些神秘的凑近了少筠:“对啊!陈伯伯比我爹还要早离开扬州!筠姐姐,你听说了么?新的御史大人可大有来头呢!”

“怎么说?”

“御史大人名讳何文渊,是朝廷里头的新贵。我听我爹爹说,圣上年少的时候受过先帝万贵妃许多苦楚,那时候开始就忠心耿耿护着圣上的护卫里,圣上与老何大人格外亲厚。后来圣上御极,格外宽仁,对老何大人一家更是委以重任。如今这位小何大人才学格外出众,又因为老何大人是武将出身,小何大人也算是文治武功都十分了得的。”

允文允武的何文渊大人?两淮又要添热闹了么?少筠突然心里突突的跳,直觉这一次巡盐御史会有点不同。

素来巡盐御史就是朝廷设置了用来专门监管一方盐政的,太祖时候开始,御史就是清且贵的道臣,巡盐御史自然而然都是些正派君子。可是盐政中间的利益太过巨大,但凡盐政一道的官职,无不是人人觊觎的肥缺,巡盐御史自然也不例外。时移世易,巡盐御史早就不是那么叫人侧目的清廉人物。早前两淮的巡盐御史姓陈,甫一上任就与贺转运使眉来眼去、称兄道弟,其他的自不在话下。

作为盐商,一年要打点的官府实在也太多。官职略小一点,不能一语定乾坤的官老爷,早已经是小鱼小虾,惯例送礼送银子,也就差不多了。少筠素来留心姑姑的举动,知道早前姑姑做事的手法,上来后也没有意气用事,早就让桑贵一一拜访过。

只是这位何大人……既然如此背景,又会不会与旧的御史大人一个模样呢?或许任何人事变动,都是可以利用的契机吧。

……

康梁喜宴过后,整个扬州似乎都有些疲惫,但也有人始终惦记着该做的事情。

阳春三月里的最后一天,万钱万大爷送了请柬到桑家,请桑二小姐在扬州郊外赏西府海棠。

海棠有艳色而无俗姿,是为花中贵妃。少筠清素淡雅,便以轻薄细腻的月白松江布交颈襦衣裙相称。衣裳素白,领子镶以嫩绿宽边,衣襟上、袖口边、裙摆里……绿丝萝如远时香蔓,温柔盘卷缠绕。腰间一枚碧玉竹佩,平添了一段至凌云处尚虚心的精气神。待她如斯出现在万钱面前时,万钱只觉得脑中一空、胸口一闷,便再也难逃这宛如绿丝萝般细致又芬芳的缠绕……

少筠浑然不觉,只是看见方圆里野草漫漫,十数丛海棠错落其间,姿色艳冠群芳。万钱大约有心请客,略略清除了杂草,于空地上支了帐篷、置了桌椅、布了饮食,安排得十分妥当。

少筠还左右打量的时候,打发了仆人丫头的万钱走上来,轻轻握着少筠的手,语气中仿佛有些不忍:“平日你拿针,会不会扎穿了手指?”

少筠很是不高兴:“万爷,这是您的待客之道?”,说着要抽回自己的手。

万钱稍稍用力挽留,又把少筠的一双手举高了些方便他细看。到了此时,万钱才发现少筠十只指尖细致无比,并没有他想象的星星点点的针孔。他有些讪讪的松开少筠的手:“那架百鸟朝凤十分好看……你花了多少工夫?”

少筠原本想发怒,但听了万钱的话,又觉得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因此抿了抿嘴:“你说什么?”

万钱笑笑,又拉了少筠的手:“你跟着我别撒手,这儿离我的留碧轩不远。留碧轩当初的主人大约也想把这块地划进留碧轩的,但年久失修,这儿也十分荒芜。那日出来找梨花,我是先找到这里的,打死了两条蛇才在那边角落里隐约看到留碧轩后面的那丛梨花,才找了过去。”

少筠红了脸,但也只好接受万钱这种带有些憨直的霸道耍赖,只是也忍不住调侃他:“万爷,您的留碧轩就是极好的去处,那梨花也是十分惊人,怎么反而在这荒郊野地的支了帐篷?您不怕您的贵客不满意?万一还有蛇怎么办?”

“留碧轩么,我不喜欢什么人都带到里面去。这里打扫过了,也不会有蛇了,你跟紧我就没事。”

少筠挑了挑眉:“万爷,您是什么来历?不打算告诉少筠么?您介绍的这位贵客、做的这笔生意,两淮的行家一应插不上手。有如此来势的,帝国之中,只怕不出十人。那么,万爷,您又是什么人?”

万钱听了少筠的话一句也没有回答,却伸手摘了一小簇海棠,想转身插在少筠鬓边。可是这一比划,他又紧紧的皱了眉头,然后很是腼腆的征询少筠:“这花很好,可插在你头上会好看么?今日你这一身衣裳……很好看,我这一比划,总觉得多了点什么。”

少筠很没有仪态的翻了白眼:“自然就是多了你手上的这枝海棠了!万大爷,您也是识字的,怎么不知道画蛇添足的典故?不过我看你倒是特意插科打诨的,但凡我想问你话,你总是胡扯到别的地方去!要不是今日要见客人,我一准!哼!”

万钱微红着脸,又细细看了看少筠的衣着打扮,果然觉得十分贴切,多一分少一分,都难得其十分之一妙处。他不计较少筠的气急败坏,只点点头:“我不十分会收拾自己,但是你……我知道你,那一幅百鸟朝凤那样鲜亮,只怕有几百几千种丝线,你搭配的功夫自然十分了得。我不是欺哄你,只是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我就是一个除了钱什么也没有的没脚飞鸟,并不指望自己挣得沈万三那样的家业,只是随便混混日子而已。”

随便混混日子?这说辞得意!

少筠收敛了脾气,也有十分的好奇:“万爷,您竟然说自己除了钱什么也没有?那……你的爹娘亲人呢?我自认识你,只见过你身边有一位老仆人,非常的古板,还有一位阿联……”

“阿联是早五年跟我的,开始的时候我连笔也不愿意拿,需得一位文士。君叔看着我长大,就像是我爹。我……并没有家。”,万钱说到这儿,脸色有点僵硬,整个人的气息好似又变得木讷而粗糙,显是不愿意再说了。

虽然说不出来的感觉,但少筠很明显的感觉到了万钱的情绪变化,她立即转了话题,轻轻问道:“我看你那位君叔的一举一动都十分讲究,仿佛很熟知礼仪,不像一般的仆人。万爷,怎么说自己什么也没有呢?想必这位君叔就是您的家人了。”

万钱低头看了少筠一眼,忽然觉得少筠是用这种方式来安慰他。他有点莫名的情绪,只低着声音,讷讷道:“君叔么……他是很讲规矩,我的生平都是他塑造的。若不是他,我不知道我会是什么样,大约连地里的泥都不如……”

少筠正想说什么,又见阿联殷勤的迎了两位男子过来。其中一位也正正就是老熟人,徐管家……

作者有话要说:何文渊,正式登场,巡盐御史,六品小官,猜得到么?不过目前也只是空穴来风而已。想必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份的,因为我喜欢用人名,也喜欢用表字么。

万大熊再一次出来溜达。hoho,大家留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