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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兵方队(三)1

九点上床睡觉真是浪费青春,周毓玮在床上恨恨地想。在广州,九点钟是一天中生活最辉煌的时候。这时,夜市正兴旺,满街都是人,是声音,无数男女,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在良辰美酒中享受生活。

周毓玮初中没毕业就不想读书了。尽管她没有一门课及格,但她极有能耐的父亲还是帮她弄来一张高中毕业证书。她的生物钟完全是颠倒的,每天睡到吃中午饭,吃过饭找报纸看电影预告,然后骑上本田王摩托满广州城看电影,

一直到吃晚饭。晚饭后出入卡拉ok、舞厅,直玩到子夜吃夜宵。然后摩托的轰轰声把母亲和阿姨吵醒。周毓玮这样疯玩了三年,花去了父亲的无数钞票。忽然一天,她对父母说,她要出家了。父母脸骤变,瞪大眼,以为女儿脑子出问题了。当他们明白女儿要去当兵时,松了口气。也好,父亲说,出去吃吃苦,可以体会到生活的不易。母亲则流了泪。周毓玮直到现在还在想,自己当时为什么来当兵。

周毓玮实在睡不着:

“喂喂,睡了没有?”

没人理会。

“阿玲,你呼噜打得好响哦?”

宿舍里平静如水。

“阿宁。”

“你这夜猫子,在广州野惯了,还改不好呀?一点还要值班呢!”

卫景宁不满的语调在黑暗中波动。要不是周毓玮吵她,她快到苏州了。

“阿宁,刚才晚点名时指导员哭了?”

“是哭了,不过没流下泪来。”

“真是傻得撞死牛,还有送东西不要的呆瓜哦。”

“你这人真没良心!听了,我都很难受,我都快流泪了,指导员都那样了,你还轻飘飘的!”

“我又没送东西!真是。”

周毓玮重重地翻了个身。

“他还干什么,比他小的都当官了。嘿,不谈他了。阿宁,我谈了个朋友。”

“长得怎么样?”

“过得去哦。”

“干什么的?”

“他家开店的。”

“很有钱了嘛?”

“就是要钱嘛!否则,我怎么潇洒?向老父要钱不好意思了。”

“哦,有你一信。”

周毓玮跳下床来拿信,打手电一瞧,是母亲来的,便放在枕边。

卫景宁没再说话,她确实想睡一会儿,夜二班要值到早上七点,是很难熬的,明天要大阅兵。她翻了个身,把大熊猫抱在怀里。

“昨天,航空部那个参谋好厉害哦,我给报房要了一个长途,就训了我半天,说是吹牛电话,我哪里知道哦。他们平时批电话一批就是一打,是人是鬼都批准,一吹就是老半天,把我们的手都累断了。训起人来凶得可以,肯定老婆是母夜叉,搓衣板跪得太多了,拿我们出气!哎,阿宁,你看到李轩那双皮鞋没有?漂亮得让人妒嫉,你知道我想到谁?我想到台湾妞林青霞哦!李轩再漂亮也让人可怜哦,她以后怎么办哦!到现在还没对象,我真想在广州给她找一个。我看看指挥室那小子对她看得起哦。这个月真是累断了腰,成了加勒比姑娘了,苏怡雯那么个不生病的身体都练晕过去了。宗政残忍得可以,不顾我们死活。不过挺刺激,挺过瘾,还真练人哦。红红那小妞真把人嫉妒死。这么晒还是白嫩得出水,恨不得咬上一口,是不是?阿宁?阿宁你睡着啦?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说烂了舌头,累肿了嘴,不收你劳务费你却呼呼大睡。”

卫景宁没理她。周毓玮觉得没趣,便打开手电看信。信没看完眼泪滚落到枕头上。她盯住黑暗的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她哭够了,戴上耳机:

别再为我悲伤,当我死亡,

而你听到那依然阴沉的丧钟鸣响,

警告世人说我已经逃出,

这可厌的世界与最可厌的蛆虫同房,

并且,假如你读了这诗一行,因为,

我太爱你,写下它的手也不要回想。

李白玲和万参谋吹完牛伸了一下腰,嘴里嗯──地一声长呻。她抬腕看表,十二点二十。她猛地想到市话机房是苏怡雯值班。哼,别睡得这么美!她露出狡黠的笑,伸手拨通了电话,话筒里传来清醒的声音。

“你没睡?”

“对。”

“太让我失望了!干吗呐?”

“看信。”

“小情人的?”

“毓玮的。”

“她吃饱撑的,不睡觉跑你那儿去!”

“你老实点吧,指导员马上到你那查机房了。”

“bey─bey!”

李白玲挂掉电话,把红红叫醒。

宗政是个职业军人。一次他去路口等车去市里,通信部长的车路过,停住,司机打开门,宗政上去后才看清部长端坐在后排。宗政说了句首长好。部长说,你的军人姿态让我感动,使我不得不停车。宗政说,谢谢首长的鼓励。这或许是和他父母均是军人有关。在军人大幅度贬值单身军人找对象比环卫工人还困难千万倍的今天,宗政仍然对这身戎装依恋备至,这只能归结于两点:要不宗政是个精神变态者,要不就是个天才。天才和精神病只一步之遥。只有这两者才会不顾一切偏执于甚至近于疯狂地干自己的事情。

宗政像个机器人一样,生活规律,精力充沛。他很少带操,起床号一响,他就拿上钉鞋到田径场上去练几组百米冲刺。四季不断。这是四年军校生活养成的生活规律。白天则处理工作,忙于连队事务,晚饭后必去踢球或打篮球,身体壮得像头牛。熄灯后查完铺则读书到十二点。当兵十多年了,他天天如此。

宗政的感情极为丰富,他热情、善良、真诚、敏感。当初恋爱时,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什么品位的姑娘面前才有价值。尽管他是军人,但桃运盛开,他最终选定了未婚妻后,其他四个姑娘都潸然泪下。他曾感到内疚,很快又安慰自己。他认为婚前应充分的选择和了解,况且他和她们没有一点越轨之举。未婚妻被他爱得神魂颠倒,完全成了他的俘虏。可在结婚四年后的今天,离婚也成定局。妻子让他转业,他不能没有部队,妻子不能没有他。他想也是,一个天生丽质的青春少妇,空守闺阁能没外遇吗?他后悔,恋爱时多了一条标准:漂亮。或许他放弃包括妻子在内的五个俊妞,而在六十分左右选择就不会有今天的结局。可那时毕竟年轻。哪一个年轻人不爱美呢?尤其是军人。他还后悔,没听妻子的话:要个孩子。不过他并不是一败涂地,他爱过了,爱得轰轰烈烈,他和妻子的爱情决不亚于美国影片中落入爱河的男女。这总比没有爱情地厮守一辈子强多啦!他想为了这身军装,丢了妻子,那他更得干下去了。他干下去并不为了当官,而是对军营生活的迷恋。

但谁也看不出他的婚变。他的桌子上还放着妻子的倩影。

宗政是九点半到舞厅的,正值那曲《黄河大合唱》刚开始,他便邀苏怡雯跳了起来。这是宗政和苏怡雯的拿手好戏。跳几步,宗政就让苏怡雯在舞场中独转,一圈,二圈,三圈……立刻舞场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不时有人喝彩。苏怡雯脸上泛起了红晕,赧然地看着宗政,宗政说:

“别怕,好好跳,高兴吗?”

苏怡雯微微颔首。

“来,走交叉。”

整个舞场中只有他们一对,成了表演了。

“再转。”宗政说着,右手稍用力。

苏怡雯又翩翩旋转,一圈,二圈,三圈……掌声喝彩声四走,苏怡雯高兴得脸红眼烫,盯住宗政,宗政想,看到她粲然的笑容真难得,这或许是她一个月来第一次畅笑。宗政让苏怡雯跳完这曲出去,他想趁她高兴和她好好谈谈。

月明星稀,空气中弥漫着白色的雾岚和潮气,海浪揉碎了月光,哗哗拍击着堤坝。隐隐能看见远处的军港轮廓。黛色的山峦起起伏伏像条巨蟒静卧在那里。

苏怡雯望着远处的海面,海风飘起她的衣角、裙子。

“你应该面对现实。不应过分沉浸在悲哀里。你不应责怪你母亲,要理解她,世界上最痛苦的莫过于军人的妻子……”宗政忽然打住,盯住海面上那个碎月亮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