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第 93 章

车停了许久。

从木窗狭小的缝隙里, 能看见原野广袤,铺着皑皑白雪,冷意透骨。褚云驰冻得手指都快没有知觉了, 韩沐才回来:“还请褚令下车吧。”

褚云驰踏上雪地时, 薄雪发出了吱嘎的一声, 颇有些刺耳。冬柳枝桠交错, 守着冰封的寒塘, 劲风抽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远处有一座华美的庭院,突兀地立着。

大门打开,渐渐有些仪仗摆出来, 许久,才驶出一辆彩车来, 裹着鲜艳刺目的锦帛。又白又胖的夷奴先下了车, 又有一小仆弯腰跪伏在地上, 等着车内人踩着他的背下车。夷奴也急忙伸出手去搀扶。

不想她一眼瞧见了褚云驰,忽地停住了。

“夷奴, 你来说,这是谁呀?”

夷奴笑道:“是韩大人带着宁远县令,褚氏的二公子,专程来拜访公主。”

乐宁公主对着韩沐微微扬了扬下巴:“做得不错。”

韩沐低头道:“是臣分内之事。”

乐宁却与他闲聊起来:“我听闻,凡事交给你, 便没有做不成的, 果真不假。你想要什么赏赐?”

韩沐低着头, 道:“既然为公主办差, 拿着俸禄, 就是分内事,何须赏赐。”

乐宁喜欢他这个调调, 一抬手:“夷奴,你去办吧。”

夷奴颇有些嫉妒地看了韩沐一眼,转身对着小内监低声交代几句。

小仆还撑在乐宁公主脚下,乐宁却越是不着急挪动了,伸出一截雪白的腕子摸了摸下巴,冷笑道:“褚云驰,孤与你倒是好久不见了。”

褚云驰并不与她答话,只走近了几步后,端端正正行了君臣之礼,也不管乐宁公主发不发话,便起身束手站着了,不动也不说。

夷奴一看他如此不识抬举,顿时皱着眉道:“褚令既已到了,总要守着这里的规矩,公主可尚未叫你起身呢。”

乐宁却仍是笑:“他起身了又有何妨。”

乐宁伸出手,接过夷奴递过来的鞭子,轻轻指着他轻笑道,“褚云驰,你不说话,可是因为你也不曾想到,会有今天么?”

见褚云驰不答,又问韩沐:“你说的什么?他要娶一个山里的小娘子?”

韩沐笑道:“臣扣下陈氏一家,本以为褚令只是与那山匪交好,有些利益纠葛罢了,不想褚令竟已许下了婚约呢。”

乐宁听了冷笑道:“褚云驰,你可是弄了一个山野女子来羞辱我?”

褚云驰距她并没有近到可以触及,但有了马鞭就不同了。见褚云驰仍是沉默,乐宁忽地变了脸色,扬手一鞭抽在了褚云驰身上,鞭子末尾缀了银坠儿,正划在褚云驰脸上,从颧骨至耳后,登时红了一道。

韩沐的耳朵动了动,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似乎勾起了一点儿笑来。

褚云驰却手指扣着掌心,一动不动,唯有听到山野女子这几个字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

乐宁原本是为了找点儿乐子,这次却终于被激怒了。她一扬手,从车后出来了一群少年,俱是清秀模样,穿着服色也十分接近,多着绿,束手站着十分老实听话。

乐宁嘴角勾起了一个嘲弄的笑来:“这是府上的春秋九子,若算上你,倒好凑个十全十美了。你想必也知道,孤不是你可以随便折辱的。你弄个乡女来给我难堪,我便十倍百倍还给你!”

她说着,扬手便叫人去捉住褚云驰,手中的马鞭也不闲着,朝褚云驰挥去。

忽听夷奴变了声的尖叫:“殿下!!那那那是什么!”

乐宁力道未曾使尽,鞭子挥出去没抽到褚云驰,却回抽在夷奴身上,乐宁怒道:“鬼叫什么!”

夷奴却只管指着不远处,说不出话来。

天地本就因残雪一片素白,不知怎么,雪像是会动了一般,朝这边涌动过来,等近了才发现,是一群羊,约有几百头,咩咩叫着似被什么追赶着跑过来,没一会儿就冲到了眼前。

韩沐反应得快,也只来得及喊了一句:“保护公主!”

然而侍卫从未与羊打斗过,这些羊横冲直撞,便是铁甲在身,也叫羊闷头撞的东倒西歪,且它们行动机敏,皮毛厚实,刀砍剑劈也杀不了多少,眼见有数头冲到乐宁公主近前,一头撞向跪伏在地上的小仆,那小仆本就被乐宁踩了许久,此刻又被羊撞得吃痛,再也稳不住身形,应声倒地,乐宁却踩在他身上,此刻正叫他摔了个倒仰。

一时间男女的尖叫,乐宁的咒骂声,与羊叫声混在一起,竟也分不出谁是谁了。

夷奴好容易扶起乐宁,却又被羊撞得站立不稳,乐宁一手死死抓着夷奴,一手扶着车门,气得大骂,夷奴却又尖叫起来。

“死夷奴,再鬼叫我割了你的舌头!”

“不,不……殿下,你看,我们叫人围住了……”

乐宁前往封地,率铁甲卫二百人,可谓横行乡里,可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竟是数以千计的铁骑,皆头戴铁盔,身着铁甲。

为首的是一个女子,头发高高束起,只佩两根长簪,身披了猩红斗篷,被风吹得鼓起来。

铁甲中有一人忽地叫了一声,这女人,他们认得!两倍与她的铁骑,硬是被她跑了,还伤了他们不少人。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第二声,就被射了个对穿。

庄尧手中弓|弩未收,她身后的骑兵纷纷拉开了手中硬弓,准头十分好地将公主铁卫扫倒了一片,乐宁吓得扯过了夷奴,死死地抵在自己身前。却见漆黑的手|弩,箭尖如寒星一点,冷冷地指着她。

乐宁吓得一闭眼,这是死亡的阴影头一次笼罩在她身边。

夷奴被乐宁公主勒着,哑着嗓子尖叫,乐宁被他叫的害怕,也连声惊叫起来,四肢也不断乱抓乱蹬。

却听一声女子朗声笑道:“我买的羊群受了惊,搅扰了此地主人,多有得罪。”

乐宁小心翼翼地睁开眼,那支箭穿透了一只大羊的头颅,羊双目还睁着,正贴在夷奴身边,夷奴回头一眼,湿乎乎的羊血噗地喷了他一脸。

“啊!!!!”夷奴发了疯般地叫了起来。

乐宁一把推开他,颤声问:“你,你们,你们是何人!来此地做什么!”

那女子对她一笑,宛若笼月下的梨花,手中闪着银光的□□勾住了褚云驰的衣领,将他带到队伍中,旋即对乐宁道:“这人是我山上不中用的压寨夫人,我来带他回去。”

尾声。

这一春暖和的格外早,桃符未旧,便下起了雨来,将地上浇得泥泞不堪。

紫光台上的梨树已经冒了尖儿,似乎随时预备着破芽。

“哎呦……您小心脚下。”一个小仆搀扶住鸦青色长衫的方脸男子,指着地上道,“也不知怎么,山上早早下了场雨,石头都滑着呢。”

方脸男子嗯了一声,道了句辛苦,便背着手进了门。

昨日下了一夜的雨,室内窗子都阖着,便有些昏暗。即便如此,仍能看清满地胡乱堆放的各色帛书简书,架子上还摆着一幅未画完的岁寒红梅,旁边丢着一管竹箫,从第三孔开始裂了好几条缝隙,主人想必也不怎么珍惜。

来人皱着眉,似乎有些无从落脚,好半天才深吸一口气,从竹简堆里迈过去,将内室的珠帘挑起。

花木大床上,帐子遮了一半,另一半胡乱吊起来,褚云驰正手执一卷帛书眯着眼睛看,见有人进来,也不下床,只嗯了两声,道:“阿兄来了,恕我懒得起身了。”

褚凤驰实在忍不得了,怒道:“你,你这屋子怎么乱成这样!”

褚云驰笑道:“从前在家时,你便这么说,这么些年了也说不腻。”

“你还有脸提家中!你可知阿爹急成什么样了?他连辞本都递了三次,差点要离京到这穷乡僻壤来救你!”褚凤驰越说越气,恨不得揪起弟弟打一顿,“若不是尚有我与七郎能过来,此刻站在这里骂你的就是阿爹了!”

褚云驰终于将眼睛从帛书上挪开,笑着对褚凤驰道:“那可要多谢阿兄。若是爹过来了,只怕就不是骂我了,你也晓得他,每每动起手来,我都疑心我是不是他亲生的。”

“莫要胡说!哪一次不是我挡在前头?你倒是说说,你挨着过几下?”褚凤驰狠狠瞪了他几眼,又想起一事,道,“明日你可不要耽误了……”

“知道。”

“还有……”

“什么?”

“替我多谢她。”褚凤驰轻声道。

“哪个她?”

“啰嗦!若不是有人先救下你,怎能撑到我过来?”褚凤驰又生起气来,“你也太胡闹了,多大的人了,还尽逞英雄,小时候便是如此,护着令仪与旁人家半大孩子动起手来,若不是阿娘发现的早,你俩都叫人伤了。”

褚云驰笑道:“倒也值了。褚令仪那会儿还不分男女,非要嫁我,害得阿娘骂了我好几天。”

“她岂是骂你这个,还不是担心你受伤。”回忆起旧事,褚凤驰也面带惆怅,“你如今很好,我也放心了。回去与阿爹说了,想必他也能安心。圣上心中有愧,将公主召回京中,形同软禁,也算收了那祸害了。听闻圣上几次示意阿爹,欲调任你至郡府,你……意下如何?”

“不如何。”褚云驰似笑非笑。

褚凤驰顺着他的目光一扫,忽地脸通红,道:“你……胡闹!”

说罢转身离去,未说完的话也不说了。

褚云驰哈哈大笑起来,抖得衣衫都散开了,露出半片胸膛来。忽地从锦被里伸出一只手来,捉着他的衣襟,将衣衫扯得更开了。

“……憋死我了,褚云驰。”

庄尧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脸色潮红,额头还沾着细碎汗珠。

褚云驰轻笑道:“若不是我大哥看见你的鞋,还要训上一会儿。只怕你就要真的憋死了。”

说罢抬手帮她抹了抹额头的汗。

恰好庄尧欲打个哈欠,被他一摸又憋了回去,正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褚云驰叹息一声:“谁教你一大早便撩人?”

说罢翻身压上去,将她笼在身下。

他头发未及束起,倾泻下来扫在她脸侧与脖颈间,痒得她不由笑了起来,支着他的胳膊不许他靠近。

“我明日才算嫁给你,你可是要违背礼法么。”

褚云驰握住她的手臂压下:“你昨晚怎么不这么说,啊?”

“慢慢慢,你先告诉我,褚令仪是谁?他明天会不会跟我抢着嫁给你?”

“好,那就让我慢慢告诉你……”

紫光台外,褚令仪正探头探脑,褚凤驰一把揪住他道:“你做什么?”

“二哥还不起来?他明日可就要成亲了,今日竟还贪懒?宁远的日子也太舒坦了。”

说着便要往里闯。

褚凤驰抱住他的胳膊将他拽了回来,道:“你跟我回去!”

说完,又对外头打着哈欠游逛的小仆道:“你们,将这里守好,莫叫外人进去!”

褚令仪叫他像小鸡仔似的扯着,越走越远,山雾渐渐散去,日光洒在大河之上,大河将两岸的碎冰冲刷殆尽,只剩点点波光,呼啸着奔涌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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