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宽心。怎生父子一场,定王殿下自有分寸。”
恨极这个似是而非的佞人,可又奈之无何。我攥紧了拳,联想近来東莱城里接二连三的惨祸,咬牙切齿:“梵、应两家而今势同水火,该不会就是十皇兄的杰作吧。”
反是杀人放火,承认得很是爽快。玄武守轻描淡写:“微臣不过送了个顺水人情给您外祖。可未想如此之快,应家的这位孙少爷便一命呜呼。”
看似乌合之众,实则有心为之。潜进梵府烧杀的江湖帮派原是茈尧焱府里的死卫,且为栽赃诬陷应大公子,特留一人束手就擒。而此良机,茈承乾的外祖一门自未错过,顺势煽风点火,将梵、应两家逼至兵戎相见的地步。
我冷笑,归仲元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断不会想到自己实则为人作嫁衣。兴许有朝一日,同样的情形亦会在归家重蹈覆辙。只是此时我尚且不知这无心的讥嘲,往后当真应验。睨瞠玄武守,虽是冷怒,可当务之急,乃是朱雀守的安危:“敢问未大人,你现要如何处置本宫和即大人?”
瞥了朱雀守一眼,玄武守沉吟:“只要您随微臣去处清净地,安分住上一阵,微臣便会定时给即大人解药,直到主子登极那天。”
话中别有深意,我蹙眉:“未大人的意思,可是不会送我回兰沧侯府?”
“正是。”
玄武守冷淡言道:“云霄向来品行不端,主子恐殿下受委屈,故命微臣为殿下另觅去处。”
惟恐我和苍秋日久生情。然则不幸如他所料,我们确已两情相悦。淡望了眼朱雀守绯色渐深的面庞,从容站起身来:“一个成日纵情声色、寡鲜廉耻的王爷,指斥一个未曾僭越的登徒子,实在有趣。”须臾间,阴鸷墨眸冷芒寒森,我视若无睹,淡漠讥诮:“强娶自己的亲妹妹,他不怕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不以为许,玄武守惟是冷冷一哼:“有些事情,世人以为如此,其实不然。再者,谤贬圣上,便是大不敬。至多杀一儆百,以儆后效。”
“呵,以为砍了几个人的脑袋,就不会有别人挺身叱责他天理不容?”
有其主必有其仆,我漠然冷睨和他主上一般不可理喻的男子:“回去告诉你主子,防民口尤胜防川。他不怕做个失民心的暴君,我还丢不起这个脸。如若他非要迫我和他成婚,就劳您未大人带我的尸首回宫复命。”
“殿下何必如此固执?”
语气淡泊,可看向我的眼神冷漠无比:“主子说了,只要殿下高兴,等你们大婚后,他可以将朝政大权交给您,这样和您自己称帝无甚区别。”
呵,未想有此一说。可惜这里不是古埃及,时兴兄妹通婚,以保皇家血统的纯正。就是茈尧焱当真愿意交权,敢问天下有谁会看得起一个有违伦常、与亲兄成婚的皇后?不群起造反才怪……
我径自搬了椅子,远离玄武守坐下歇脚:“本宫再说一遍。如果你主子不介意大婚的时候捧个牌位,尽管向天下人诏告他要娶自己的亲妹妹为妻。”
彼此冷凝而视,足有半晌,他不屑嗤笑:“殿下一心求死也无妨,到时您不会孤身上路,即大人还有云霄会一并为您陪葬。”
原来他毒害朱雀守的初衷,便是逼我就范。不形于色,望了眼颓倚床边的男子。只见长睫微有翕动,异样的潮红已然褪去,我暗松了口气,淡然道:“即大人对本宫有救命之恩,本宫确有顾忌,不过另一位不劳你费心。我死了,他也不会苟活。”
事败,做对鬼夫妻。这是早前立下的约定。即使未有逃亡,便被那个疯癫的男人捷足先登。即使最后不能死在一起,我们仍会在地下再续前缘。
“殿下在笑什么?”
不置可否,我平静阖眸。然不消片刻,忽闻异响,睁眼便见覆在朱雀守身上的被子疾飞了出去。蓦遭偷袭的玄武守显是措手不及,刚抬手格开,迅疾被袭至面前的男子一掌击中胸口,猛得飞向后方的墙壁,终是狠狠摔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
“未央!你助人忤逆篡位,该当何罪?!”
朱雀守目光冷厉,脚步踉跄,正要上前补上一掌,却是力不从心,软下身去,一手勉力支地,方才勉强半跪。我赶紧起身过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偏首望了我一眼,邃然墨瞳波澜暗惊,淌过百转情愫,可随即低眸紧攥住身前的衣襟,似在隐忍痛楚,深蹙起眉,气息渐急。但纵是如此,仍是死死凝住那个暗算同僚的背叛者。彼方亦然。许是被朱雀守这一掌伤得不轻,玄武守支起两臂,扶着身后的墙,竭己之力,方才强支起身,激咳着讥诮:“我果是……小看了…大……人……”
步履不稳,往外挪去。朱雀守见状,正要起身追去,可许是毒发,神色痛苦地深弯下腰,抬手紧捂住唇,鲜血仍自指缝间徐缓渗淌。虽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但我只有心有不甘地睨了眼渐然消逝门外的背影,转向朱雀守:“指不定他有同党在外,即大人莫要贸然行事。”
然,即使刀山火海,眼神涣散的男子仍是义无返顾。罔顾我的规劝,凭一丝执念,一手支膝,一手撑地,勉强站起身来。见他不断咳出血来,我展臂拦在他面前,怎奈他已陷狂乱,根本不识眼前之人乃平日里对之毕恭毕敬的德藼亲王,几番将我推开,强支着身子向外追去。无计可施,我咬了咬唇,大步向前,从背后抱住了他:“放他走!”
置若罔闻,朱雀守仍是执意向前。我踌了一踌,阖眸,遽然收紧环在他身前的双臂:“够了,莫寻!别再追了。”
猛得一震,朱雀守终是滞了挣扎,僵在原地,动也不动。我松手,绕到他面前,深望怔凝的男子,苦笑着抬袖拭去他唇边的血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既有内奸,引玄武守来此,想是朱雀守的一众亲兵此刻亦已遭人暗算。待是回神,朱雀守神色惨然,任我扶他倚墙而坐。
“殿下稍……稍待片刻……”
确是拘泥不化的木头,此情此景,仍要顾念繁文缛节,略带疚意地朝我颌了下首,方才盘腿打座,阖眸调息。危机未过,我靠外挡在他身前,时不时朝后张望,直待半刻光景,朱雀守睁眸相望,面色已不若适才那般灰白骇人,我方舒了口气,欣慰一笑:“你刚才可是用内力逼毒?”
“内力?”
我抬手指了指他的额头:“刚才碰你的时候,我的手麻了一下。”
他微是一怔,温和淡笑:“适才因是毒发,微臣的手脚麻痹,调息通络。可未想惊扰了殿下,微臣惶恐。”
不过换个说法,万变不离其宗。我点头,打量他仍显苍白的面色,方才他咳血不止,想是欲速则不达,伤到了七经八脉。略是犹豫,最后还是忍不住轻斥:“那人不会立刻要了我们的命。你可等到内息通畅后再动手,就不会伤成现在这样了。”
深望我一眼,朱雀守勉力撑起身来,淡淡道:“臣就是死,也不能成为定王用来胁制殿下的棋子。”
鱼死网破,一如我宁死不愿成为茈尧焱的禁脔。怔忡半晌,我垂下眼帘:“对不起。”
如不是我,朱雀守也不会遭此无妄之灾。可他微是一愕,即便摇首:“是微臣无能,令殿下身陷险境。臣这就带您离开此地。”
也颇是匪夷所思。直待此刻,玄武守仍未去而复返。我看向半敞的门扉,点了点头,可显是伤了元气,见朱雀守力不从心,我走过去拽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你刚才可有把毒给逼出来?”
起先未有作声,窘然怔楞。我蹙眉,复又问了一遍,朱雀守方才回神,摇了摇头。可听我尔后之言,神色骤然冷凝:“即大人不如随我回澜翎,侯府有位医术高超的老大夫,许有法子给你解毒。”
“……云大人果是将殿下藏在侯府。”
相望良久,朱雀守不置可否,惟露苦笑,“其实微臣先前亦曾正式拜帖造访玉媛夫人与苍世子,可惜不得其门而入。”
“哦……”
做贼心虚,我下意识侧眸讪笑,“苍夫人和世子近来皆是抱恙在身。蒙侯府收留两月,我也未曾有幸见过苍夫人,与那位世子爷也只有一面之缘。”
确只有一面之缘,和那个装出来的痨病鬼……
打量朱雀守的神情,见他哑巴吃黄连的苦样,很是愧疚。
不难想象之前递拜帖,朱雀守被那位老而精悍的侯府管事笑眯眯地甩闭门羹的情形。毕竟现在的兰沧侯再不济事,亦是盘踞一方的豪强。即使正义凛然,称有皇命在身,寻访德藼亲王。只要苍管事一路和他装傻到底,端出菩萨笑脸,亲切和蔼地反问一句「亲王殿下不是该在東莱城外的祗园里清修?」,便可将这位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关在高门外,喝澜翎城里瑟瑟的西北风。也难怪他最后走投无路,耍出下药诱拐这等几近无赖的手段,只得慨叹这块大木头确是病急乱投医……
似笑非笑,冷睨朱雀守,直待本就苍白的脸色被我意味不明的诡谲眼神瞪成青白一片,方才满意一哼,扶起他往外走去。
“殿下……”
“本宫没空听你废话。”
怎生架着一个人高马大的武夫,已然很是费力。可这木头仍是不死心地追问:“殿下可还会随微臣回宫?”
茈尧焱安然无恙,即是皇帝有所不测。如若朱雀守赶去東莱救驾,恐是未入皇都,便遭毒手。就算他最后救出了皇帝,茈尧焱谋反,母舅一门脱不了干系。父亲和尚未成婚的夫婿,摆在我面前的抉择确是残酷。我苦笑:“等你伤好了再说吧。”
如能平安折返侯府,须先遣人前去東莱探听皇帝到底是生是死。若是皇帝还活着,断不能袖手旁观,如能说服苍秋大义灭亲,助朱雀守一臂之力,救出皇帝,自然甚好。如若不然……
我低眸看向左腕的旧伤。
虽是茈尧焱一相情愿的癫狂,可不论如何,因为我的缘故,已然牵累苍秋和兰沧侯府,更有甚者,害了茈承乾的亲父,乃至我身边这个对皇家忠心耿耿的男子……自嘲一笑,正当我暗自作了决断,朱雀守忽得挣脱我的手,上前一步,飞快将我揽在背后,不复往日淡漠沉着,似是被人步步进逼,不断往后退去。虽是不明就里,我只得顺着他的步调,支手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直至被逼至墙角,退无可退。
“这……”
我微一偏首,却是震慑眼前的惨境。一如那日在栎城的客庄所见,前院尸首横陈,其中十来具惨不忍睹。惊惶之余,亦知我早前冤枉了苍秋,定是当日玄武守一同前来客庄劫人,而那些惨死的紫麾军士兵应当就是茈尧焱的这个得力爪牙所杀。可此时此刻,院中另有数人得保全尸,可皆是一箭毙命,想是遭人偷袭。而这始作俑者……
“他们是谁?”
我警冷而视两个逆光而立的高大男子。靠前一人浑身裹在墨色斗篷,风帽遮去大半张面孔,看不清样貌。身后之人似若侍从,毕恭毕敬,木无表情。可匪夷所思,朱雀守显是熟识来者,抬手将身后不甚安分探头张望的女子轻推了回去:“贵使来此,有何贵干?”
视线为颀长身躯所挡,惟听其中一人淡淡开口:“您身后的那位小姐,便是这回使臣大人问羲和皇帝求要的舞娘。可请将军行个方便,将小姐交给在下。”
羲和话说得不甚流利,当是异国之人。朱雀守未有作声,后背蓦得绷紧,严阵以待:“使臣大人已杀我紫麾军士兵多人,当请适可而止,莫要欺人太甚!”
若按现代的说法,暗杀别国皇帝的亲军,足可挑起一场国际争端。可忽闻一声冷笑,当是另外一人,漫不经心,悠悠说起道地的北方话:“即大人言重。您的手下乃是那位狼狈逃走的未大人所杀,甚至连这宅子的主人一家亦未放过,本使实在看不过眼,方才出手,也可算是替你们羲和皇帝清理了门户。”
虽是强词诡辩,可确是羲和皇帝的亲军内讧,祸及无辜百姓。对这不知何国而来的使臣明嘲暗讽,朱雀守无言以对,可对使臣的非分之想,断不让步:“皇上先前已然允诺贵使,将会挑选十位姿容出众的舞姬,不日送往贵国。”
我闻言一愕,可即便听那位使臣不屑讥诮:“多谢羲和君主一番美意,不过这些舞姬还是留给你们皇帝陛下自己享用。除了您背后的那位小姐,咱们大汗谁都不要。也请即大人莫要为难在下,否则……”
因是声音似曾相闻,我心中微震,可一时想不起何时何地,且是无暇细忖,男子话音刚落,忽自墙头跃进几道黑影,想是这使臣的手下。在别国疆域逞凶,朱雀守自然愤怒,素来淡漠的语气骤然冷厉:“这里是羲和的国土,容不得你们九皋人在此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