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贰拾玖章 • 曜影 [六]

“殿下和世子确是天做之合,一对璧人。”

得了心愿,客柔释怀一笑。扶着我的手,勉力直起身来,朝苍秋深深施了一礼,“妾身谢过世子对晟儿救命之恩。”

我略带告警地使去眼神,苍秋迟疑片刻,终是上前扶起这个为他延续香火的女子:“好生静养,得空我再过来看你。”

未曾谋面的夫君相貌堂堂,客柔起身时,美眸流露一抹痴然。我笑了一笑,淡然移眼。

虽是厌恶三妻四妾,可与这心地善良的女子共侍一夫,我并不嫉妒。只是天妒红颜,仅过了五天,这个澹泊认命的女子静静离开了人世。弥留前,她竭最后一丝气力,握住我的手:“如果见到晟儿……请殿下……告……告诉他……我……不…后悔……”

兴许我无此机会见到她相依为命的弟弟,可见气若游丝的女子哀然相望,我终是含泪应允,抬眸看向近旁的苍秋。未见悲戚,只是静静望着客柔,目蕴苍凉。分明是茈尧焱造的孽,却让他一人偿还,不甚公平,可亦无奈。我抱着孩子起身走到一边,令即要离世的女子眼里只剩她未曾后悔的理由。

“夫君。”

柔如轻风的一声低唤,她无甚留憾,阖起了眼,好似沉睡,然是永眠。一直跪在床前的杏儿终是抑忍不住,放声大哭。我低首看向怀里睁圆了眸无甚哀戚的孩子,抿紧了唇,无声潸然。惟有苍秋一人木无表情,深深凝望自始至终未曾对他的薄情心存怨恨的苦命女子,终是面色晦败,自我怀里抱走平日极不待见的女儿:“旻夕。”(注:旻 min)

一时未有恍神,我惘然。他望着怀里的女儿,疲惫道:“她说这孩子往后就是你我的女儿。就在我们的名里各取一字,给这孩子可好?”

旻夕。秋暮夕月。以名紧系的羁绊。我看向挥舞小手咯咯呵笑的小娃儿,未曾憎恨,反赠给我这颗最是珍贵的明珠。闭紧了眼,跪下身去,对已然逝去的女子郑重起誓,定会对这孩子视如己出。

“我看小姐对自己的亲骨肉也不会这么上心。”

办完客柔的丧事,我在映雪轩给旻夕单辟了间育婴室,事事亲力亲为,断不假手他人,带着我另一个干女儿思月迁回侯府的旖如时常唉声叹气,自己的外甥女在德藼殿下跟前失了宠。反倒是乖巧文静的水姑娘对此不以为然,在旁替我打打下手,且是乐在其中,乃至希冀再添一个弟妹,故而有天坐在摇篮边,握着旻夕的小手,羞怯笑问,她何时可以多个小弟弟。我莞尔,意有所指,瞅了眼小妮子:“不如去求你小姨,让她赶紧和你祈叔叔成亲,你便能得尝所愿了。”

旖如恼羞,赌气摇首,令满眸祈盼的小姑娘好生失望。我不由失笑,低眸看向小腹,略微迟疑,终是柔声宽慰:“应该快了。”

回到侯府的两月,牵念僵持不下的局势,心忧客柔的病况,未察月事迟迟未来,直待前几日开始害喜,方才后知后觉,可亦犹豫要不要在此节骨眼告诉苍秋,平添烦扰。轻抚尚未隆起的小腹,我苦笑了笑,等到身形起了变化,亦然瞒不过登徒子,反可能被他数落一通。轻叹了口气,抱起在摇篮里手舞足蹈的小娃儿,深睇良久,终是柔笑看向思月,“夕姨也猜不准是不是弟弟。如果不是,小月就替夕姨去骂你那个不争气的云叔叔。”

“小姐!”

听我轻描淡写,道出肚中已有苍秋的骨肉,旖如起先瞠圆了眼,即便气势汹汹,抢了我怀里的旻夕,夺门而去。如不是有了身子,也不会任由小妮子抢了我的宝贝逃之夭夭,直待闻讯赶回侯府的苍秋面色不善地进屋,我方心疼地望见小娃儿半挂在她爹爹的臂弯,因是不适,哭闹不休。

“明儿个瑛嬷嬷会过来带孩子。”

登徒子心不在焉,惟是凝望我的小腹,毫未意识女儿的半个身子已然滑下臂去,乃至不耐晃了晃小娃儿,以作安抚。看得我倒抽了口冷气,惊心动魄,赶紧去抢哭得愈发厉害的旻夕,却是扑了个空。更是不若别家夫妇有了孩子,欣喜若狂,或是抱头痛哭。仿似冤家聚头,我瞠大了眸,与极是阴沉的准爸爸彼此互瞪,直待良久,他方丢盔弃甲,服了软,乖乖将旻夕还到我手里。

“你只要顾着自己的身子便好。”

虽已在我面前解了心结,可许是习惯使然,他仍待自己的骨肉极其冷淡,旻夕如此,我腹里的孩儿亦然,加之前年那次小产险些要了我的性命,令他至今心有余戚,仿是肚里尚未成形的宝宝随时可能要了我的命,睨向我小腹的眼神漠冷无比。

“我苦命的洛儿,还没出生就给你爹爹嫌弃了。”

听我长吁短叹,他扬眉,复又瞪了我一眼。可碍着我盼这孩子盼了许久,只得请来叶大夫给我调理身子,尔后的日子,只要得空便会亲自给我煎药,半哄半迫,看着我全都喝下肚去,方肯善罢甘休。

“你诸事缠身,煎药的事交给旖如和淳儿就成了,何必亲力亲为。”

在繇州各地奔波,回府后,仍是忙里忙外,一刻不得停歇。即使铁打的身子,也会被摧垮。可我每每这般苦口婆心,他便会敛了眉眼间的淡愁,凑过来偷香:“下人都散了,为夫只能勉为其难,亲自照料你的宝贝洛儿。”

不论是何手段,胜者王,败者寇。羲和皇帝亲手断了「云霄」的退路,九皋自不会错此良机。是年初秋,夜赫龑趁势发兵十万,攻打风林关。几度交锋,繇州军神勇依旧,苍秋先前破格提拔的三位年轻将领更是表现不俗,连挫九皋铁骑,迫其退兵二十里。可许是比之折损兵力,一味强攻。效仿羲和君主,以逸待劳,等到繇州粮草告急,军心动摇,再行强攻,方是上策。九皋人现亦按兵不动,殊途同归,与俨然自毁长城的羲和君主联手,意欲将繇州军民逼至山穷水尽。此等前有狼,后有虎的情势,自是朝不保夕,除了几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侯府仆从已然散了大半,我们夫妇身边亦只剩下四近从与三个赶也赶不走的傻姑娘。可即使仍有旖如与淳儿帮手,只要身在府中,苍秋便不假手他人,亲自照料我和未出世的孩子,且是日渐反常,时尔整个时辰一言不发,惟是目不转睛,瞪着我渐然隆起的小腹。直至即满五月,我的身形却若怀孕六、七个月的妇人,望着我始终不见丰腴的脸,他终是开口轻嗔:“你娘是个糊涂虫,只记得往肚上添肉。”

闻言,我自是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他不以为许,探手轻抚孕育自己骨肉的小腹,许是感到胎动,须臾间,他恍了神,微微一笑,极是温柔:“爹在这世上最牵念的人就是你娘亲。如果爹不在了,替爹好生照顾她。”

窒了一窒,我蓦生浮躁:“在孩子面前少给我乌鸦嘴。”

有了身孕后,反是避讳起生死的话题。可该来的,终究避无可避。

“夕儿估摸是做不成中宫娘娘了。”

睨了眼大难临头仍是嬉皮笑脸的登徒子,我啼笑皆非。因是自称德藼亲王的女子曾在金沙岛与繇州出现,暗指当今圣上阴谋篡位,举朝哗然,令得茈尧焱焦头烂额了一阵,多少扳回一局。可许是拉拢已生疑窦的客氏,亦许是客平已知远在繇州的德藼亲王乃是真身,当初借刀杀人未成、令之流亡在外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家那位已晋皇太后的女儿。将错就错,欲盖彰弥。十一月初八,客氏嫡女入宫,受封四妃之首的愨妃。为保日后愨妃所诞皇嗣得即帝储之位,客平力称繇州的德藼亲王乃是云霄欲脱其罪,寻人冒名顶替,混淆视听。且防万一,彻底折我羽翼,撺掇各地门生,联名上书,奏请圣上严办庇荫两年的归氏祖孙。虽未斩草除根,归仲元与长孙归崇和侥幸逃过一劫,可当年擅调东南守军的威海将军归钰未有幸免于难,斩首示众。且若最后的告警,茈尧焱不惜过河拆桥,捏造罪名,将兰沧侯打入死牢。一死一囚,欲逼苍秋就范,亦或索性逼反,便可名正言顺,将自己的同母胞弟斩草除根。

“别哭,我早说过这不是你的错。”

抬手抚平我蹙紧的眉,轻吻我紧闭的眼,他平声静气:“只能怪我和尧焱太过相像。他欺人太甚,我太过自私。我们都不愿让步,对你放手……”可说起将他逼至绝境的兄长,顿了一顿,苍凉一笑,“其实尧焱也是个可怜人。先帝对他并不待见,姑母对他更是冷淡,从小在宫里自生自灭,想要什么,得靠他自己去争。没人告诉他,什么叫做对与错。喜欢的东西,就千方百计地抢到手。谁挡了他的路,他就反过来让那人无路可走。”

听他袒护那个不可理喻的孽障,我睁眸睨他。他一笑,云淡风轻:“听说尧焱下令出兵的那天,姑母在紫宸宫外跪了一夜。已是红尘之外的人尚为我如此,我已无憾。”心如止水的母亲再入红尘,为他向另个儿子跪身请愿。即使迟了一步,他仍心存感激,因为他的亲身母亲没有忘了他:“我是不是很傻?”

凝望面前凄凉可亦心满意足的男子,我惟有一笑:“是啊,你犯傻的时候,多过聪明的时候。”

终是体味朱雀守彼时的心情。痛苦,无奈,不甘,可亦只有成全。因为他是个傻瓜,重情重义的傻瓜。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唯一输他的地方,就是你心地太好。”

亲生父母,侯府诸人,繇州百姓。悦竹说他从不是自由身,诚然如此。如若他真正懂得何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兴许我们的结局便非如此。可惜我已嫁了个傻瓜为妻,只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刀山火海,我们一起走。

“如能等到洛儿出世该有多好。”

我闭眸抱住他,心中酸楚。遣散侯府下人,放权年轻将领,将自己所担的州务移交给一个名唤「岑恪」的能吏。其实早已隐知他打算牺牲自己,保全繇州。可我怀了他的孩子,一旦束手就擒,姑且不论茈尧焱可会饶我性命,我肚里的孩子定然不保。所以他轻推开我:“洛儿不能一出世就没了娘亲,为夫也不会任人宰割。”

急转直下,我不由怔惘。他轻笑,目蕴毅色,俨然破釜沉舟:“两月前,即莫寻曾来找为夫商量对策。虽然为夫觉得他没按什么好心,不过你随他们兄妹二人东渡去云桑避祸,确是最稳妥的法子。”

远渡重洋,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未尝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可繇州被围,谈何容易?我惟是苦笑,然听他尔后之言,面色蓦变。

“为夫已然派人查探过,与燕州接壤的琅远是布防最弱之处,到时为夫会率队人马突围,淳儿会扮作你的模样,随为夫同行。”

以己为饵,乃至连累淳儿以身犯险,我瞠目,张口欲驳。他抬手轻掩我的唇,摇了下首:“如果你是一个人,为夫会带你走。可你肚里有我苍家的骨肉,我苍秋最珍视的孩子。就是为夫不在了,你也要好生将咱们的孩子抚养成人。而且……”笑了一笑,义无返顾,“为夫想和老天打回赌,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和娘子共渡余生。”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与忘却开眼的老天最后一搏。对凝良久,我低眸看向已然高高隆起的小腹,权衡再三,终是妥协:“洛儿还等着唤你一声爹爹,定要留着这条命,来云桑找我们。”

“当然,我没打算让即莫寻捡现成的便宜。”

这等时刻,仍不忘吃醋。我无甚好气,睨瞠了他一眼。登徒子眉峰轻扬,理直气壮,即又柔声笑说:“娘子现下身子不便,不能跳那足尖舞,改拉首曲子给为夫饯行可好?”

芭蕾讲求轻盈美感,这圆滚的小腹确煞风景。我微一苦笑,牵过他的手走进内室。点起红烛,他半倚在横榻,静静望着我一首接着一首,不知疲倦地拉了整夜的琴,直待拂晓时分,他倾过身来,轻放下我已然木无知觉的胳膊。

“为夫无能,自相识后,没能让娘子过上一天安适的日子。”

澈眸满蕴深情,他俯首轻吻住我,“对不起,夕儿。”

共历诸多磨难,我见过他强颜欢笑,见过他黯然神伤,见过他怒发冲冠,惟独没见过他落泪。凝望他眼角的莹光与愧然,我阖眸,任彼此相融的泪拂面而过,灼痛心扉。

这是场没把握的仗,兴许柳暗花明,兴许万劫不复,可为了腹中的骨肉,我们只有破釜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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