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拂一拂眼前的青烟,淡淡道:“我知道你是江南平家之后,你要为你家平反,你要报仇,你要独占恩宠,你要争权夺势,我和颖妃奉陪到底。但你胆敢打婉妃的主意,便想错了心思!”
慧嫔双唇颤抖,艰难地绽出一抹鄙夷的笑容:“是婉妃自己不肯见你,怨不得旁人!”
我亦一笑,轻蔑得几近癫狂,声音亦如撕裂的锦帛,有玉石俱焚的快意:“我偏偏就要怨你!婉妃伤了脚,我便只打你的脚,她要是伤了胎,我便让你断子绝孙!”
慧嫔戟指怒目:“杀了我又如何!尸山血海我不是没见过!贱人!我倒要瞧你猖狂到几时!”
长甲如剑,蔻丹如火,她的手指竟是一动不动。是呢,她尝过满门抄斩、独余一人苟活的滋味,也算经历过半回生死。只是,抄家灭门、身陷囹圄、抗旨强辩、病危濒死,我又何尝没经历过?
我愈加轻蔑,不欲多言,只冷冷一笑,收起铳开了大门扬长而去,无人敢拦。
回到漱玉斋,我一头倒在榻上。因火器发火的大响和双管铳强烈的后震,我的心狂跳隐痛。平时握惯了笔的手举了半日铁铳,早已酸软不堪。我将头埋入绵软的靠枕,贪婪地嗅着梨花的香气,一动也不动。
芳馨跟了进来问道:“才刚姑娘去哪里了?奴婢好找。”却听庭院中绿萼等人已围着小钱七嘴八舌地问起来。小钱的声音兴奋而又后怕:“大人命我带了一把小银铳和一把双管铳到长宁宫去。大人点了三铳,打断了慧嫔的脚!”
绿萼又惊又怕:“原来刚才来报信的小丫头说的是真的!”
小钱有些语无伦次:“大人只练了一日,准头却好……”芳馨叹了一声,只得退了出去。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漱玉斋众人已尽知。
芳馨听罢,再次走了进来,沉静道:“姑娘去做这样的事情,怎么不叫奴婢跟着?小钱一个人哪里应付得了长宁宫那么多人?万一有闪失,可怎么好?”
我侧过头,用难以置信的平静口吻答道:“我得罪了宠妃,还不知下场如何,有没有闪失都一样。姑姑不知情,便不会被连累。往后好歹陪着姐姐,我便放心了。”
芳馨倒吸一口凉气:“都火烧眉毛了,还说这些做什么?”我不答。芳馨愈加焦急而不解,“姑娘明知没有好下场,为何还要……”
我又埋下面孔。时光一寸一寸地过去,西厢暗如浓墨。恍惚间又梦见了小时候,玉枢和一个小丫头拌嘴,气得直哭,我护在她身前,横眉冷对。这么多年,丝毫未变。只是那时候除了怒气与傲气我一无所有,现在,我有火器。
《诗》曰:“乱之初生,僭始既涵。”又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12]
果然是“巧言”伤人。
然“杜渐防萌,慎之在始”[13]。我绝不允许慧嫔再次伤害玉枢。绝不。
【第四节 将亡不亡】
静静地伏在枕上好一会儿,这才命人更衣。绿萼进来问道:“该用晚膳了,姑娘这会儿更衣是要出去么?”
我慢慢地坐起身,这才发觉右臂微颤,腕间一串紫晶珠在烛光下瑟瑟如被夜风扑寒的星光:“去把那件新裁的窄袖襦衫和那条玫瑰色的罗裙拿下来,吩咐摆膳。”小丫头寻了衣裳下来,绿萼亲自服侍我换上。
玫瑰色的百褶长裙绣着几团大大的金色桂花簇,象牙色的襦衫上有茜色的缠枝花纹从肩头蜿蜒而下,一朵盛开的蔷薇花轻轻巧巧地贴在掌心,娇婉可爱。
绿萼极力掩饰眼中的担忧与焦虑,只笑问:“姑娘是要见客么?”
我不答,又挑了一枚玫瑰缠丝金环,小心翼翼地套在髻上,细细扶正。本想好好用晚膳,提起筷子才发觉自己并不饿,于是尝了几口便命撤去。穿得太多竟有些汗意,于是带着绿萼去廊上吹风。整个漱玉斋寂若无人,宫人们不是低头匆匆,就是“道路以目”。
绿萼轻一下重一下地打扇,我的身上也热一阵凉一阵。忽觉风一停,绿萼道:“倘若姑娘要去掖庭狱,就让奴婢跟去服侍好不好?”
我一怔,不禁笑道:“掖庭狱?”
绿萼缓缓道:“‘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14]姑娘就是那刘兰芝,就算被怪罪,就算去掖庭狱坐牢,也不能示弱。”
我掩口一笑:“这比方倒也有趣,刘兰芝是‘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不知我会不会‘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15]”
绿萼眼圈一红,几欲落泪:“‘忽遗弓剑不西巡……’不错,姑娘和旁的女子不同,姑娘是有志向的人。如今为了婉妃娘娘……姑娘可后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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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然良久,轻嗤一声:“实不相瞒,是有些悔。”
绿萼道:“姑娘对婉妃娘娘真好,可是娘娘……姑娘这样做,当真值得?”
我叹道:“子路‘结缨而死’[16],值不值得?介子推母子避禄,隐居山林,抱树而死,值不值得?”
绿萼道:“奴婢听姑娘说过这两个故事。圣人的道理奴婢不懂,奴婢只觉为结帽缨而死,不值得。介子推逃禄,却陷晋文公于有恩不报的不义之地。所以介子推死后,民间有人说‘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17]。不但不值得,也不应该。”
我笑道:“绿萼已经很有见识了。”
绿萼道:“奴婢再不长进就白白跟了姑娘这么多年。”顿一顿,又道,“不过人活一世,总有些抛不掉的执念,姑娘的执念便是婉妃娘娘。”
我轻叹:“是不是很傻?”
绿萼摇了摇头:“奴婢是羡慕婉妃娘娘,有一位肯为她不顾生死的好妹妹。”
忽听廊下小钱的声音道:“简公公来了。”我忙下楼迎接,却见小简已经走到玉茗堂前。他微微一愕,指着我的玫瑰色百褶裙道:“甚少见大人穿得如此娇艳。”
我不理会他:“不知陛下如何发落?”口吻虽淡,心却几乎跳到了舌尖上。
小简神色一敛:“圣上有旨,漱玉斋女录朱氏刚愎无知,妄炫皇恩,致使走火,伤及妃嫔,着令免官,以白衣领女录事,赔银二百两,入掖庭狱省罪七日。漱玉斋钱挺,护主不力,殴打宫女,杖二十,明日一早往掖庭属领杖。漱玉斋上下不知劝善谏恶,罚俸半年。钦此。”
众人领旨谢恩。未待我起身,小钱早已忍不住道:“只是这样?”
小简笑道:“不然还能怎么样?你这小崽子,明天还要去掖庭属挨棍子,倒高兴?”
小钱喜出望外:“挨棍子算什么?小时候挨的还不够多么?”
我心下一松,轻斥道:“胡说什么!”小钱吭哧笑了一声,掩口不语,我这才道,“请公公里面说话。玉机还有许多不明之处。”
小简笑道:“不敢。陛下今夜召齐姝娘娘侍寝,人已经候在寝殿候着了,奴婢得赶回去服侍。此事大人宽心便是,若不是要留几分面子给慧嫔,大人本可不必免官坐牢的。”
我不敢露出喜色,只小心翼翼道:“这话怎么说?”
小简道:“陛下正用晚膳,忽闻长宁宫出了事,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一拍龙椅,大笑不止。陛下说,一直以为大人冷得没心肝,没想到还有火气为婉妃娘娘出头,不枉从前赏赐了许多火器给大人,竟真的用上了。说实话,慧嫔的那点心思陛下心知肚明,只是懒得理会。这一次虽然龙胎无恙,但她散布流言中伤娘娘和大人,挑起后宫纷争,其用心险恶自不必说。陛下念她总管内阜院,多少要给她留着颜面,且婉妃娘娘也只是伤了脚,便息事宁人罢了。不过既然大人咽不下这口气,给她个教训也好,省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地四处生事。”
我问道:“陛下去长宁宫了么?”
小简笑道:“陛下正在鹿鸣轩和华阳公主说话,哪有闲工夫去瞧她?李师傅倒提了几次。大人安心在掖庭属住上七日,赔了银子,回宫来还是照旧。”
我又问:“慧嫔如何了?”
小简道:“太医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弹子取出来,慧嫔疼得死去活来,这一只脚是残废了。”说罢嘻嘻一笑,“后宫那么多美人,陛下为什么要宠爱一个瘸子?大人说是不是?”
我垂头道:“玉机惶恐。”
小简道:“何必惶恐?陛下是秉公而断。”说罢作揖告辞,刚走出两步,忽又回转道,“大人现在就收拾东西去掖庭属吧,今天便算坐一日牢了。”说罢微微一笑,颠颠去了。
芳馨、绿萼等人仿佛重获新生,人人涕泪纵横,纷纷抱头而哭。我亦深感庆幸,含泪向小钱道:“终究连累你为我受过。”
小钱道:“做奴婢的本当如此。”
芳馨道:“奴婢这就命人收拾东西去,一会儿内宫下钥,姑娘出不去,倒要多坐一日牢。姑娘且回屋去歇息片刻。”
一时换过素色衣裳,竟有些腰酸背痛了,遂有气无力地歪在榻上。芳馨道:“陛下如此处置,姑娘倒不高兴么?”
我叹道:“虽然有些意外,却也并非全然预料不到。”
芳馨道:“莫非姑娘……”
“从白云庵回宫的第二日,我便以升平长公主的‘金刚怒目’之语试探过圣意了,陛下当时没说什么,只是说升平长公主刚烈。”
芳馨沉吟道:“既是升平长公主的意思,也难怪陛下不深加追责。如此,姑娘当放心才是,如何还面有忧色?”
我坐起身,缓缓摘下玫瑰金环:“帝王之心,最是难测。我有些怕。”
芳馨不解:“既然都在姑娘的预料之中,如何还怕?”
“若不是他先偏袒慧嫔,今日我便不会去长宁宫。如今他又说慧嫔罪有应得,对她不闻不问,弃如敝履。姑姑说,来日他会不会像对慧嫔一样,旧事重提,将我重重治罪?又或是任由慧嫔报复,作壁上观?别忘了陆后崩逝之后诏书中提及的罪名……”
芳馨神色一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叹道:“不,是实实在在有罪的人,有罪不罚,与其侥幸,不如惶恐。”
芳馨道:“姑娘总是能在幸事中察觉出危机。”
“‘亡国之主自谓不亡,然后至于亡;贤圣之君自谓将亡,然后至于不亡。’[18]治国长思危亡,为人也一样,最不可倚仗的便是‘侥幸’二字。况且姑姑不是不知道,先前陛下对慧嫔何等宠爱,可说有求必应。数月之内从女御晋为媛,再晋为嫔,调度后宫一切事宜。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封妃也并无不可。一朝重伤,竟连看也不看,何其凉——”忽而住口,他凉薄也好,深情也好,与我什么干系?
芳馨一怔,笑道:“姑娘明明知道,陛下有借势与纵恶之意,并非真心宠爱。”
我摆摆手叹道:“真心假意,随他去吧。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芳馨出去看了一眼,回道:“都好了,只是婉妃娘娘得知姑娘出事了,定然着急。姑娘倒不等娘娘来见一面再走么?”
“不必了。来了也不过是哭哭啼啼的,难道要我对她说,我是为她坐牢的么?什么意思?”
芳馨道:“奴婢知道,婉妃娘娘那夜不肯见姑娘,是伤了姑娘的心了,若不然,姑娘一向谨慎细密的人,怎么会做出那样惊世骇俗的事情?”
忽有生无可恋的孤独绝望之感如迷雾翻涌,眉心抽动了两下,几欲落泪。我侧过头去,竟有些哽咽:“对慧嫔,我本应耐心些。但是我累了,已不想费心力应付这样别有用心的人。我不想玉枢再被人利用,每一次我都要费尽心神来哄劝她,生怕她哪里不痛快。”说着微微苦笑,自伤自艾,“却从没有人来理会我哪里不痛快。”
芳馨含泪,正要宽慰我两句,我已起身擦干了眼泪:“走吧,我一个人去就好,不用人服侍。再去多拿些艾草和香囊,掖庭狱里蚊虫多。”顿了一顿,又道,“上次救我性命的那枚三棱小梭,不是命人缝了套子穿在青丝绳上了么?拿出来我戴着。”
掖庭属得了消息,虽然单辟了一间牢房给我,却仍不清净。左边的牢房中传来女人的哭声和咒骂,右边的牢房有内监受刑后的叫喊和呻吟。虽然李瑞命人将牢房略作打扫,可被匆匆赶出去的宫女的脂粉气和汗酸味仍在鼻端。狱吏送了水进来,又点了艾草香,这才退了出去。我疲惫已极,披上斗篷,便靠在角落里睡了过去。
夜深了,耳边传来极轻极细的呓语和压抑的哭声,我陷入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之中。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迷雾忽散。极目远眺,北岸一大片红梅如血珠弥漫,梅林上清凉寺的朱墙黄瓦,都化作冰雕玉砌,突兀如天地间一方孤独阴冷的墓志铭。
金沙池畔,我又回来了。
低头一瞧,薄冰中有三张青白色的秀美面孔被我踩在脚下。我大惊,急退两步,却见雾霭四合。我发足狂奔,仓皇四顾,举目唯见皑皑雪原,漫漫浓雾,许久都不见一个人影。
我的梦中终于只余我一人。
醒来的时候哭声更盛,我心中大恸,也忍不住抱膝流泪。这里不是漱玉斋,我终于可以放声大哭。小窗上的木栏竖得均匀,只要我解下腰带,便能像当年的奚桧一样结束这无穷无尽的烦恼。
我呆望了好一会儿,忽听耳边一声清啸,有东西噗的一响嵌入了土墙。我猛地惊醒,但见窗外一片深蓝夜空,并无异样。借着淡淡的月光,我看见左侧的墙上似乎有一件异物,于是慢慢地摸过去,用簪子凿了出来,放在掌心中轻轻抚摩。这件异物有我熟悉已久的触感,三道弧棱,一头尖一头凹,冰冷光滑,颇有分量。我忙掏出火折点燃油灯,将颈间佩戴的那枚三棱梭掏了出来,但见两枚梭的形状、大小与成色全然一样。
我大喜过望,忙到窗下查看。但见明月高悬,星光闪耀,一个黑影如鹰般张开翅膀,刀锋般扯破漫天清辉,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正要开口呼唤,他却早已不见。怔忡之间,我以为自己中夜醒来,饧眼昏花。唯有三棱梭刺得掌心微痛,它沾着我的血,渐渐温热。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身,等狱吏开门送我去劳作,却是李瑞亲自提着宫灯走了进来。我忙上前行礼,李瑞还礼道:“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