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似是松了一口气,连忙应了。如此一来,我也不想让她们瞧伤口了:“我的伤是皮外伤,已止了血,也不痛了。两位嬷嬷请回吧。”说罢命小钱拿了赏钱,亲自送两人出去。
绿萼道:“姑娘怎么又不让人瞧了?”
我叹道:“这两个女医是信王妃的人,只怕是临时被信王支过来的。”
绿萼恍然道:“怪道奴婢瞧她们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情不愿的。”说着抿嘴一笑,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姑娘何不就让她们瞧一瞧?回去有信王妃难受的呢。”
我笑道:“你错了,她们没有给我瞧病,信王妃才会难受呢。”
绿萼奇道:“这是为何?”
若是银杏在这里,便不会这样问。我也懒怠回答,于是起身道:“受了伤也不能耽搁行程。该去青州了。”
入夜船到了陈桥镇。小钱命船靠岸,一面带领两个小厮先进驿站安排饭菜。养伤忌口,我只喝了一碗粥便出来了。因伤口并不深,我嫌布带缠着太过不透气,于是只用轻纱覆面,与绿萼两人沿岸散步。小钱不放心,领了两个小厮远远跟着。
若一大清早从汴城乘船东下,没有人会在陈桥驿停泊。我是午后才出发,因此码头上只有我府中的四条船。岸上绿草茵茵,收了帆的船似倦鸟埋首。晚风吹起河上清凉的湿气,码头上的灯光倒映在水中,像一双双安睡的眼睛。银杏独自一人坐在船头,在深青色的暮色中支颐发呆。
自从回京后听闻刘钜与华阳之事,银杏一直闷闷不乐。加之旅途劳顿,我便让她多歇息,连朱云的墓上都没有去。似有什么东西自银杏身上落入了水中,银杏轻呼一声,探身欲拾,呆了片刻,终是无可奈何地缩回手。
我瞧了一会儿,向绿萼道:“这两日银杏不爱说话,你若得闲,不妨劝一劝。”
绿萼懒洋洋道:“做什么要奴婢劝?这是心病,姑娘都不在意,奴婢就更劝不好了。”不待我分辩,又连珠价道,“依奴婢看,银杏妹妹比那个傻公主不知强到哪里去了,论模样,论心性,那傻公主哪一点及得上银杏妹妹?刘钜偏偏喜欢她!男人的眼光,真是奇怪!”
我不觉驻足,在她的眉心上戳了一记,笑道:“你只敢和我抱怨,怎的不敢亲自去问刘钜?”
绿萼向后仰一仰头,扁起嘴道:“奴婢和姑娘一样,别人的情事,奴婢才不想理会。”
我笑道:“不理会是好的。”
绿萼笑道:“其实只要在弥河边住一阵子,银杏妹妹就会好起来的。就像咱们从前在朱口子村那样。”
听闻“弥河”二字,就像在昏乱中突然走近一个馨香美好的梦境。蓦然想起与高思谚漫步在弥河边的那个雪天,即使是议论高曜的生死,即使是回忆西夏的战局,即使是试探立储的心意,即使是坦白半生所图,即使与宫中的每一次相处并无不同,那也是我一生中难能可贵的平静而满足的时光。弥河水东流不息,曾发生过的事终于变作记忆中难辨真假的微光孤影。
片刻的出神,绿萼的话便被吹散在风里。眼中一热,都再也回不来了。
忽听西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昨夜信王之事,众人至今心有余悸。绿萼回头与小钱相视一眼,顿时变了颜色。我笑道:“这里是驿站,有人赶路投站也甚是平常。”
马蹄声越来越近,有人喊道:“前面是朱君侯的船么?”
小钱冷冷道:“是信王府的李威。这声音奴婢一辈子都认得。君侯要答他么?”
我摇头道:“回船上歇息吧。”于是领了众人往水边走。银杏听见呼声连忙上了岸,刘钜也钻出船舱,一跃上岸。
不待我回到驿站,李威便追了上来。他下了马,朗声道:“小人信王府李威,拜见君侯。”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身道:“何事?”
李威一摆手,命随从退后,这才躬身道:“我们王爷天黑前才得知君侯往青州去了,特命小人快马前来追赶。王爷一会儿就到,还请君侯稍待片刻再起程。”
我见他还算恭敬,语气稍稍缓和:“不知殿下有何见教?”
李威道:“回君侯的话,小人只管传话,主人的意图,不敢擅度。”于是我不再言语,只往船舱中坐着。刘钜和银杏也都回到了船上。船舱中还留着汴城的气息,暧昧又浑浊,用来等待高旸最合宜不过。黑沉沉的河水收敛了天地间所有的光明与轻灵,连时光也变得黏滞了。
银杏挨着我坐下,口气幽冷而向往:“信王又来寻姑娘了呢。”
我转头见她落寞的神色,不过是一些爱而不得的小小惆怅,也不知是谁该向往谁。遂微笑道:“我倒是羡慕你呢。”银杏顿觉失言,不觉红了脸。
不多时,便听得岸上众人纷纷向高旸行礼的声音。我整一整衣衫,上岸迎接,却见高旸已经在码头上等我了。我与他俱是一身重练白衣,我在船上,他在岸上。船身一晃,他向我伸出了右手。仿佛还是我初入宫的那个新年,在熙平长公主府门前下车,众目睽睽之下,他伸出右手接我下车。
四目相对之间,一丝难得的平静和坦然像静夜石缝中艰难盛放的昙花。我竟不由自主地扶着他的手上了岸。
礼毕,我问道:“殿下国事繁忙,若有差遣,只管传命便是,何必亲自出城?”
高旸侧头看了看我的伤处,伸手欲揭去我覆面的轻纱:“你的伤……”
我退步侧身:“皮外伤而已,谢殿下关心。”说罢又行礼,“还未谢过殿下救命之恩。”
高旸顺势将右手一抬,示意我起身,歉然道:“我本以为有李威在,凶手当毫无
机会才是,不想你仍是受伤了。”这歉意似乎并不只是因为我受伤了,更是因为我的伤仿佛宣告了我并没有告发朱云。
我虚抚着伤处,微微叹息:“暗杀防不胜防,这如何能怨李威?倒要多谢他及时捉拿了凶手。”
高旸道:“今日为何不让女医为你瞧一瞧伤口?若落下疤痕就不好了。”
我淡淡一笑:“我怕她们又要动针线,我怕疼。”
高旸顿时嗤的一笑。他负手向着河心,留给我一个充满嘲讽意味的幽蓝背影:“你怕疼?”河风荡起雪白的衣袂,静静擦拭着满河的暗沉,“今日亲手杀人的滋味如何?”
虽然喂小东子毒酒是救他脱离苦海,然而我毕竟亲手夺去了一个人的性命。我本以为自己会惶恐不安,谁知心底竟生出了好些冷酷与骄傲,颇有一些如鹰般“饥则附人,饱便高飏,遇风尘之会,必有陵霄之志”[96]的自由与戾气了。欲是冷傲,欲要深藏。我淡淡道:“不过尔尔。倒要多谢殿下好好安葬了东公公。”
高旸道:“若不看在你的面上,我定要让他受尽酷刑。”
或许小东子于他并不重要,或许他本就是一个尊重对手的人。听闻小东子能安心追随高曜而去,至少这一刻,我的心中是充满感激的。“‘人皆是其所事,而非其所不事,犹犬之吠非其主’[97]。多谢殿下。”
高旸转身笑道:“既如此,作为报答,你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么?”
我不禁好奇,又有些警觉:“何处?”
高旸袍袖一拂,请我先行:“只有你我二人,不带随从。”见我迟疑,又笑道,“是我不带随从,你可以带上火器——”说着望一眼在船头抱剑而憩的刘钜,“或者他。”
高旸弑君,都敢于坦然面对我,我为何竟觉可笑的心虚?于是我当先自码头走到岸上。高旸命人牵了两匹马过来。我虽不善骑术,也只得硬着头皮上马。好在高旸并未驱驰,一路缓辔而行。他左手持缰,右手提了两盏灯,专注而孤独地劈开田野中沉密无尽的黑暗。与他并辔而行,颇觉苍凉如梦,就好像故物堆中掉出来的玻璃珠子,小时候喜爱的明亮通透,如今已染了厚厚的尘埃,变得可有可无了。
在暗中走了半个多时辰,但觉地势渐高。高旸忽然停下,指着高地下一片田垄之间,密密的十几座坟墓道:“到了。你看。”
山下虽是无人,墓地里灯光和香火却是不熄,照着玄色大理石的无字墓碑一团团苍白无言的温暖。我默默数过,一共是十七盏灯,心下顿时了然:“这是何处?”
高旸下了马,递给我一盏灯:“这是熙平姑母一家的墓地。”
我明知故问:“殿下为何不下去?”
高旸将风灯伸得更远些,似是想照亮山下所有长眠的魂魄:“我很想好好拜祭一下姑母,却不能去。只能这样趁夜望一望。”
我冷冷道:“为保曹氏一人的性命,葬送了全家的性命,果然狠心。”
高旸无暇体味我的语气与心境,自顾自道:“我一定让表妹生下孩子,那孩子必得好好长大,方才不负姑母和云弟待我的一番情义。”说罢将风灯往我这边一晃,嘱咐道,“你若得空,也该去景灵宫瞧瞧他们母子。表妹腹中的,可是你们朱家的子孙。”
我断然拒绝:“曹氏虽不是弑君的主谋,到底对不住先帝。她腹中的孩子,生下来了,也不是朱家的骨肉。顺阳郡主所生的,才是我的亲侄儿。”
高旸这才稍稍提起风灯,辨认我的神色:“原来你这般痛恨你的亲兄弟?”
我漠然一瞥:“恨之入骨。”
高旸一怔,随即叹道:“我也知道你恨之入骨。然而你究竟是恨我们弑君,还是恨姑母没有告知你当年所有的谋划?”
熙平在山下,高旸在山上,于黑暗中彼此注视,近三十年的执念有穿透生死的力量。说出“我们弑君”这四个字便是承认了一切罪行,这样的坦白既令人感动又教我深恨。我和高旸并肩面对无尽的夜幕,就像面对我过去十五年被遮挡的悲惶人生。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半生,到头来不过是一颗旁观的弃子——我与高曜俱是。是因为弑君还是因为被欺骗,“本也没有分别。”
高旸道:“我知道你对先帝忠心,可他已不在了,难道你要永远与我作对?”
我叹道:“我后知后觉,懦弱无能,何敢与殿下作对?只想回到青州,读书耕田,平淡度日。”
高旸道:“在京中一样可以平淡度日。你忍耐些日子,我定将令堂接回京来。”
我冷冷道:“当年我昧着良心做了许多错事,几番挣扎于生死之间,好容易盼到先帝登基,以为总算不负这半生辛苦。不想竟出了这等事情。朱云弑君,我虽不知情,但他是我亲弟弟,这与我亲手所弑有何分别?京城虽大,却已无处容身。”
高旸道:“我要你留在京城,留在我身边。”
我笑道:“还是让我回青州吧。含光剑等闲不出鞘,一出鞘必染血而归。”
高旸不惧反笑:“你早知道是我杀了高曜,为何不遣刘钜来杀了我?”
我正色道:“从前不杀殿下,是因为我无凭无据。现下不杀殿下,是为了报答殿下保全玉机的母亲与侄儿的性命。然而从前不杀,现下不杀,不代表将来也不杀。”
高旸摸一摸颈后的肌肤,仿佛在体味肌肤的暖意所带来的生之笃定。他讥诮道:“我听姑母说,当年你送小虾儿去死,是何等的果决。今日的你,不复从前,倒有些妇人之仁了。”
我毫不示弱,依旧含笑道:“我的这点‘妇人之仁’,都是从太宗皇帝那里学到的。”说罢扬起风灯,似扬起剑尖,“别忘了,殿下的人头还寄在含光剑上呢。”
高旸道:“这样说来,倒是我欠你一命。”
我拈去他肩头上偶尔掉落的蜡痕,淡然道:“殿下记着便好。”
【第三十节 燕燕于飞】
回到陈桥驿,竟已过了子时。绿萼与小钱在灯下相对发愁,银杏坐在一旁涂鸦,刘钜却早早睡了。见我回来,三人一拥而上,绿萼担心得险些哭起来,一迭声问道:“信王说了什么?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怎么一会儿恼了姑娘,一会儿又对姑娘这样好?姑娘这么久不回来,奴婢真是担心。”
我拂去绿萼脸上的泪意,微笑道:“不必担心我。我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么?”
银杏笑道:“依奴婢看,左不过是信王想知道,又不敢知道;想留下姑娘,又不放心;想相信姑娘,又不甘心。种种矛盾,不知所云。”
绿萼瞪了银杏一眼:“偏你都知道!”
银杏道:“不知姑娘是如何回答信王的?”
我淡淡道:“我没说什么。只盼着他尽快与昌王决一死战。”
绿萼忙道:“打仗总是不好,会死许多人的。其实姑娘若是遣刘钜……”
银杏忙道:“钜哥哥是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杀人的凶器,姑娘绝不会随便遣钜哥哥去杀人!”绿萼本待反唇相讥,张一张口,终于吞声。
我接过小钱手中的茶和点心,叹道:“钜兄弟固然不是杀人的凶器,可必要时,他也只能做凶器。若不是这件凶器镇着,信王府今日早就动手将我们留在京城了。”
绿萼道:“其实姑娘留下也好。京中形势千变万化,一时离开了,又不知有多少变故。”
银杏笑道:“变故?这会儿姑娘当巴望着信王快些登基才是。”
绿萼忙道:“胡说!姑娘不是深厌信王登基么?”
银杏终于恢复常态,我甚是欣慰。见她张口欲辩,我忙笑道:“你们的精神都越发好了。夜深了,早些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行船八九个时辰,天黑时终于赶到了定陶。定陶位于广济河与荷水的交汇之处。高思谚初灭北燕时,曾整顿过河务,荷水便是在那时疏通至广济河。漕运入泗水直达淮南,定陶也便成了军镇。广济河北岸的定陶驿有东西两进院落,大小数十间房。因是水路冲要,码头桅杆林立,驿站早已没了空屋子,一行人只得在船上过夜。
翌日清晨,河上雾气茫茫,将日出染成一线宿醉的酡颜,由丹至白,又成深青。远处的茅舍屋宇隐藏在日光与雾气中,直至视野边缘,方才显露出深褐的轮廓。荷水上的五桅帆船似鹏鸟展翼,吃饱了东南风,向广济河疾驶而来。
我站在船头,正要吩咐起锚,忽见岸上一个妆饰贵重的妇人牵着两个孩子,带着一群仆妇出了驿站大门,正待登车。只见她一身水蓝色广袖长衣,淡若长天,数片深青色的水云纹勾勒出几许深沉与宁静。乌发高高绾起,簪着两朵琥珀色宫花。两个孩子俱是八九岁的年纪,男孩面容英武,女孩则更像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