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
他站在入族的路口,整整等待了一天,这一天他就像个石像般一动也不动。偶尔有人经过,对着他恭敬地一礼,“圣王。”
他微微颔首,一张丑陋的面容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从太阳初升,到现在日暮西山,他一直站在那,终于他看到了三道人影,从入口处远远行来。
那张丑陋的面容扭曲了,看上去颇为瘆人,但那双眼眸里,却满是温柔。
两大一小,小娃娃的手紧紧牵着两个人的手,水灵灵的双眸四下张望着,不时好奇地盯着地上的野花。忽然间,他挣脱了两人的手,迈着小短腿,快步地朝前面一朵盛开的花扑去,奈何人小腿短,脚下一个磕绊,朝前跌倒。
他闭上眼,等待着疼痛降临。
可是一双有力的手撑住了他的身体,顺势将他抱了起来。
小娃娃睁开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腰间的大手,目光顺着手腕往上看,看到了那张其丑无比的脸。
眨巴了下眼睛,他的手摸上那脸,却没有一般孩童的恐惧,然后笑了出来,甜糯地叫了句,“叔叔。”
那丑陋的脸抽动了下,掌心贴上娃娃的脸大,细细地抚摸着。
许是天性胆大,许是亲人在身侧,他乖乖地由那男子抚摸着,眼睛却盯住了男子前襟别着的一朵蓝色山茶花。
“咦。”小手抚上那朵花,扒拉着,似乎想要努力把这花朵从他胸口揪下来。
男子看着他的动作,“你喜欢?”
他嗯了声,点点头。
男子随手解下胸前的花,放进他的手里,“送你了。”
娃娃没有接,而是扭头看向那一男一女,女子点头,“圣王送你的,就接下吧。”
他用力点头,接过了花,甜甜地喊了声,“谢圣王。”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丑陋的男子深深吸了口气,“做我的徒弟可好?”
“什么是徒弟?”娃娃眨着长长的睫毛,粉嫩嫩的唇嘟着,煞是可爱。
“我的徒弟,是这‘纹叶族’将来的圣王,只要你点头,从今以后你就是这里将来最至高无上的人。”
小娃娃歪着头,想了想,“还有吗?”
真是个机灵的家伙,圣王的眼中藏着笑意,“会有很高的武功。”
“很高的武功,是不是就可以飞上去摘花?”他的手指着远方,一株盛开着的山茶树,那树高高的,缀满了蓝色的山茶花。
娃娃记得,身边他喊叔叔的那男子,只要一腾身就能上树,摘下漂亮的花,可让他羡慕死了,但是叔叔却不肯教他,让他很是失落。
“你做我徒弟,我就让你将来能够飞上去摘花。”圣王许着承诺。
小家伙忙不迭地点头,“好。”
“叫我师傅。”他的眼中,深藏着悸动,在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飘过落寞。
娃娃点头,腻腻地喊了声,“师傅。”
欣慰中,没有人懂他心中真正的想法,只能看到他无声泛起的水雾,“我段无容,今生唯有一个徒弟,就是你。”
他看向面前的两人,“他,可有名字?”
两人互看一眼,恭敬垂首,“我们不敢,还请圣王赐名。”
男子眼中跳动着水雾,看着娃娃天真的脸,“忘忧,有你在,便能忘却一世忧伤,我也愿你此生无忧。”
小娃娃不明白,他的心思完全被远方那棵山茶花吸引了,在男子怀中扭着,挣扎着要下地。
男子松了手,将他放在地上。
娃娃撒开小腿,朝着那棵树飞奔而去。
男子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才收回目光,忽然双膝一软,朝着两人跪下。
“圣王!”
两人大惊,忙不迭地搀扶着,“不可以,您是圣王,千万莫要让别人看到。”
“这一礼,是我该给你们的。”
两个人再度摇头,“圣王,忘忧是我们接回来的,哥哥嫂子已然过世,他永远都是曲家的人,我们对不住您的。”
“无妨的。”段无容深吸一口气,“他姓什么,早已不重要。”
“圣王,您放心,今日之事,我们绝不会对任何人提及。”那男子坚定开口,“您给予曲家最大的信任,也给了曲家将来的荣耀,哥哥和嫂子在天之灵,也只有感激。”
他点着头,目光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小娃娃站在树下,仰头看着上面沉甸甸的花朵,忽然回头,冲着他又是甜甜一笑。
他几乎已能想象到,十几年后,忘忧会是如何的倾国倾城。
那小娃娃看到他,又冲了回来,手中摇摇晃晃的还是他给的那朵花,“师傅!”
他蹲下身体,张开双臂,让那娃娃扑进自己的怀中。
忘忧抱着他的胳膊摇晃着,“师傅,我也要那个。”
手指的方向,是他叔叔的脸颊。
“你要将花瓣纹上脸颊吗?”段无容问着他。
小娃娃把手中的蓝色山茶花放进他的手心里,“要!”
“好。”段无容点头,“只要你想得到,我都给你,无论任何代价!”
十五年后
男子修长的身体跪在他的面前,无声的泪水布满脸颊,已是三日了,曲忘忧一句话也没说,他也没有问。
他知道,这男儿的泪水,是情殇。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问自己,那女人的选择,是否真的是对的?
非欢啊非欢,当年若是你做出这个选择,我是否会舍得追杀你。
他在心中问着自己,也问着那个活在自己心中的女人。
答案他已清楚。
真正深爱过的人,终究是不舍得她死的,纵然背叛,纵然背负一生的情伤,他还是不舍得的。
就如同那女人说过的,追杀一生有什么好怕的,就当纠缠一世了,能看到对方,就已是满足了。
非欢的爱,是给自己完美的爱恋,不容一丝瑕疵。那女子的爱,是一人承受所有的痛。没有谁更伟大,只是选择不同。
但是她说的对,只有活着,才有转机。
“师傅。”许久不开言的曲忘忧终于出声了,声音有些嘶哑,打断了他的沉思。
在他的目光中,俊美的少年坚定开口,“我要出族,她既然背叛了我的血誓,我就该要她付出代价。”
他摇头,“忘忧,放弃吧。”
他希望忘忧放弃心中的仇恨,可他不能说出真相。
“不!”少年倔强而固执,一如当年的他。
曾经他也恨过,恨非欢为什么没能通过那最后一关,恨自己满心的欢喜等来的却是那样无情的结局。
忘忧心中的苦,他怎么会不懂。
留下他,他总是不甘心的。放他出去,才是成全,成全那女子的想法,成全他们的纠缠一世。
可让忘忧怀着恨意一生,他又愿意看到吗?
自己的一生在恨中度过,他如何忍心看着忘忧布自己的后尘。
“好,我让你去。”他点头了,却没有看到少年脸上的喜悦。
忘忧是喜欢那女子的,即便是背叛,他也是爱她的。
“谢师傅。”曲忘忧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去。
就在曲忘忧转身的一瞬间,段无容的手指尖弹出一抹真气,直接刺上曲忘忧的穴道,那离去的身影顿时站在那,不能动弹。
他慢慢踱到曲忘忧的身边,曲忘忧茫然地看着他,口中是不明白的疑惑,“师傅……您、您不是答应让我去了吗,为何……为何……”
“你就这样去吗?”段无容平静地开口,“你莫要忘了,你的武功都给了她,现在不过是个普通人。”
“我怕什么?”曲忘忧完全不在乎地开口,“没有武功,我还有毒蛊,没有毒蛊,我还有命。”
“你肯拼命,她却未必会取你的命。”段无容叹息着。
曲忘忧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唯有一声冷笑。
“忘忧。”段无容仿佛下定了决心,忽然开口,“‘纹叶族’的规矩,若有人将你的性命看的比自己还重,宁可自己承受委屈遭受性命之忧,也要保护你,就算过了最后一关的试炼。你记住我的话。”
曲忘忧又是一声冷笑,“师傅,我今生不会再遇到这样的女子,您也不必告诉我,我也不会再带任何人进试炼禁地了。”
“那就当……”段无容叹息着,“我将祭师的重担提前交给你吧。”
他的手抵上曲忘忧的后心,掌心一吐,暖暖的气流灌入曲忘忧的筋脉中。
曲忘忧大骇,口中叫嚷着,“师傅!”
“不准说话,收摄心神。”段无容命令道。
曲忘忧不敢再多话,唯有放开气海,容纳着那醇厚的劲气,让自己原本枯竭的丹田慢慢被灌满。
他师承段无容,行功的法门都是一样的,那气息进入身体里,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就被他的吸收了,在筋脉中自由地游走着。
段无容的手颤抖着,从手到身体,都如同风中的落叶般,终于身体再也站立不住,摔倒在地。
“师傅!”终于能动弹的曲忘忧扑到他的脚边,抱着他的身体。
段无容的眼神,不复往日的清明,浑浊而苍老,那手掌慈爱地抚上曲忘忧的发。
“师傅,您为什么要这样!?”曲忘忧抽了抽鼻子,脸上的泪水又滑下。
他的这个徒弟,一直都是毫不遮掩心思的人,干净而直爽,就像当年那个义无反顾的自己。
“我永世不出族,这武功于我有什么用?”他安抚着曲忘忧,“你要武功傍身,在你身上才不浪费呢。”
“可是……”曲忘忧摇摇头,“我不要!”
“若要对得起师傅,你就答应师傅一点。”段无容轻声的开口,“无论什么事,都要查清真相,问问自己的心再做决定,什么都可以骗人,唯有你自己的心骗不了自己。”
曲忘忧挂着泪水,用力地点点头。
段无容挥挥手,“去吧,师傅在族中等你回来。”
曲忘忧在他的催促声中,一步一回头,终于踏出了门外。
段无容直到那背影消失,才展露了眼底的一丝笑容,望着门外蔚蓝的天空,念叨着唯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话语,“非欢,我们的儿子很聪明,我相信他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为了他,我愿意背叛族中的祭师身份,改变那第三条试炼。我说过,只要我能为他做到的,我都会去做!”
他的眼前,仿佛看到了十九年前,那女子笑盈盈地面容,“无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晚一年才来吗?我为你留了个惊喜,就在你我相遇的那镇子上东头第一家农户里,如果我能通过试炼,我带你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