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末世地(1)

天‘蒙’‘蒙’亮的时候,柴房的‘门’打开,十一郎与梅六一前一后从里面走出来。卧室的‘门’仍关着,窗户上映出油灯昏‘蒙’的光亮,不时传出一两声轻响,显然子万仍在忙着。

站在简陋的院中,十一郎的目光越过低矮的篱笆墙,看着被一层轻薄雾气笼罩的石榴林,脸上无声无息地浮起一抹赤红,转瞬又被苍白替代,最终两者皆敛,面‘色’归于正常。梅六站在他身后,没有了昨日的憔悴,看上去‘精’神奕奕,只是看着十一郎背影的目光有着她自己也没察觉的仰慕。她想到昨夜三人不听他劝意图偷渡,心里就忐忑而羞惭。

“你体内各脏腑的毒已被我‘诱’出,引入气海,圈于一处,虽未清除,但并不影响你使用内力。若无外力‘诱’发,便是过个十几二十年也不会发作,这期间足够你去寻找解‘药’或者医术高明的大夫了。”十一郎淡淡道,却并没说责备的话。

梅六咬了咬‘唇’,想说多放谢,却又觉得这个两个字太轻,最后只嗯了声。

十一郎轻咳一声,脸上再次浮上一抹赤红,他伸手握拳抵在‘唇’边,将随后的咳声强忍下,让人以为那不过是他在清嗓子,这次那抹红‘色’却久久未下。一夜未睡,任谁都会喉嗓发燥。站在后面的梅六看不到他的脸‘色’变化,自然也没察觉到异样。

“等你的两个同伴出来,我希望你们能立刻离开此地,以后休要再来。”依然是平静淡漠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冷硬之极,让习惯了他温和悠然一面的梅六有瞬间的错愕,而后脸突然变得火辣辣的,说不出的羞愧与窘迫,比痛骂她一顿更让她难受。

十一郎没去管她的反应,也没再说什么,大步往外走去。

眼睁睁看着他穿过未关的竹屝,修长‘挺’拔的背影转眼被挂着红果的石榴树以及弥漫其间的薄雾遮掩,一向伶牙俐齿长袖善舞的梅六竟一字也没说出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许久之后,无力地蹲下,将脸埋于两臂间,两眼干涩流不出一滴泪,却比那日在他面前痛哭不止更加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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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郎在走入石榴林,感觉到那灼烧着他后背的目光消失之后,脚步便显得有些踉跄,扶着旁边的树干,他有好几次不得不停下强压住‘胸’口翻腾头晕目眩的感觉。

仿佛走了一世纪那么长,才看到停在渡口那艘随着水流轻轻‘荡’漾的小船。他几乎是急切地走过去,肩膀擦到一样东西,也顾不得去看,直到吃力地翻过船舷爬上小船坐好,才看到昨夜挂在柳树上的风灯正摇摇晃晃的,里面的灯火早已熄灭,只余苍白的罩子时隐时现于晨光中。

那摇晃的弧度让十一郎一阵目眩,脸中烦恶感更甚,又再无忍耐的必要,立时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鲜血,半洒在船舷船内,半洒于河面上,转眼便融在一片清‘色’当中。对此他并不意外,只是掏出一声粗麻手帕擦了擦嘴角,然后拿起桨往对岸划去。

平时盏茶功夫即到的距离,此时足足‘花’了他半个时辰的功夫,等终于抵达岸边,他已面若金纸。

停船的地方并不像从对面所见的那样是一片荒凉,而是一座由大理石筑成的码头,连接码头的是一条宽阔的青石长街,两边果树森森,挂满了霜柿红桔等物,空气中果香浓郁,中人‘欲’醉。

扔下桨,十一郎撑着一口气挣扎着翻下船,结果眼前一黑,趴嗒一声摔平在冰冷的码头上,衣摆被河水湿了一大截,半晌没动弹。

恍惚中,他像是又回到了十八岁那年,身上经脉俱断,被水冲至此地,他亦是如此趴于码头入水之处,半身泡在水中。那时是上一任渡者无心翁救了他,如今还有谁会向他伸出援手。思及此,他脑中升起一丝清明,咬牙撑起身来,大约是体位改变,动作太过剧烈,不免又连呕了几口血,等好不容易站稳,这才跌跌撞撞往果林深处走去。

这里是末世地,里面有果树有田地,有山林有湖泊草场,有朴拙的屋舍也有神圣的庙宇,譬如世外桃园,只是无人。空‘荡’‘荡’的,却‘花’香果熟,谷垂麦黄,静悄悄的,不失鸟语虫唱,兽嗥禽‘吟’。

我们守护在这里,直到它的主人来到。无心翁告诉他。它的主人是一群即将遭遇灭世之灾的异界之人,神为他们辟出了这块地方,供其安居。

无心翁为救他耗尽了功力,身体机能衰竭而亡。那时他才知道无心翁已经活了两百多岁,为报恩,也为此地的清静无争,他接替了渡者之位。接渡,以及守护,直到越界者到来。

他以为自己孑然一身并无牵挂,可以在此守十年百年,也许像无心翁那样更长,不用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出生,然后死去。这样的日子未尝不好,在经历过至友背叛以及家散人亡之后。他没想到会出现这样一个‘女’子,将他记挂在心里的‘女’子,只为一场短路同行。更没想到,因为她的出现,将自己宁静悠然的生活打‘乱’,带来麻烦无数。

原本他可以不用管她,在他们不听自己忠告造成如此恶果之后,当然他更没理由为救一个并不相熟的人而以命相舍。然而他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曾在自己面前哭得不计形象的丫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逝去,就如当初亲眼看着身受重伤的小妹就这样在他怀中断了气一般。明知会因为动用护住被无心翁强行接上而显得脆弱无比的经脉真元会引得他旧疾复发,他还是出手了。

真是够了!他不想再看见那几个人,更不需要他们感恩戴德纠缠不休。

一栋青砖青瓦的‘精’致屋舍出现在眼中,他即便昏昏沉沉,仍然能感觉到心中因为思及那几人而升起的烦恶微散。那是他在此地的住所,只属于他,不会有任何人能打扰。在这边躺下,就算昏‘迷’不醒,也不用担心安危。

径直走入寝室,他随手扒下身上被血和河水‘弄’得又湿又污的外衣,便瘫倒在绵软的‘床’上,昏睡过去,任由体内受损的经脉自行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