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满耳,廊外是铺天盖地的雪,廊内是那人平缓低沉的声音,微微弯着一条脊背,只留下一个安静侧脸,偏头侧过一点给人看。临光就静静站在廊下,听着堂内那两人谈话。
恰在临门一脚,可这一脚却怎样都难以迈下去。
她陷在两难境地,犹豫不决。
可身侧人早已察觉她异样,瞥目望过来,在她面上扫一眼,极自然就脱口而出,“这时候提督正面客,想必见的便是那位大人,临光你不与我一同去?”
极轻的话音,乘着风声落入耳里,临光一个字也没漏岔错听,可她无端端就生出些力疲之感,想见就要推辞,“不必,你自行进去,提督那里,我就不去他眼前扰人了……”言落转身便要行,朝着廊下迈出一步来,没料却叫身后人稳稳抓住了衣袖。
那手固执有力,贴着衣袖便不放,临光挣脱不出,又做不得大动作,只好停下脚来,耳听得他又道,“既来之则安之,这道理你竟是比我还不知?”
临光闻言皱眉,可未等她踌躇说出一句话来,博金已又续道,“提督那处,你若有话自去说,推到我头上来,仔细改日提督拿了你小辫子。”是笑着的口吻,可那形容却极是正经,板着一张脸上下打量人,一双眉微微一拧就能唬得住人,临光自然也不例外。
由此真是恨不得能回到先前尚还在正仪堂时候,在自己出堂之时就断然拒绝,一时又悔恨自己耳根子软,如何就叫这博金一句话诓了来,目下倒是好了,赶鸭子上架,真是骑虎难下。
她叹一口气,胸中郁结不去,还是不想认命,好言好语想同他打一个商量,“左右提督也不知晓……”
可谁知话还未说完,已听极熟悉一道声音,高扬着传入耳里,叫道,“来便都来了,站在门口不进又是什么事!”阴阳怪气的调子,在这飘雪风寒的凛冬极磕牙。
临光一凛,直觉抬头去望向堂内,也是没防备,不期然就同堂内一人四目对了个正着。
她站的位置巧妙,恰在廊下又隐在门边,郁郁葱葱一盆子金盏花将人挡了个结结实实,只留一条不大缝隙,是以正堂中望不见她,偏过一些来自然也瞧不见。而她却得以自那尺寸之间,将那堂内探量了个遍。
连带着先前没能打量到底的那个人,也一点不差全都落在她眼底。
那人穿一衫皂色长袍,腰间拿细珠串小小一个鱼袋,黑红相间倒也是得宜,箍着窄瘦一段腰,全都敛进同色的一条腰带里去了。再抬目上看,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可眉是弯的,唇是翘的,眼睛又是漆黑如炭,圆溜溜藏着点不为人知心思,深沉似海一样,定定将她望着。
这眼神她熟悉,是猫儿见了老鼠,非要扑腾上来挠你一脸血珠子,一时又有点垂涎意味,要说她如何知晓,全因她常在宫中行走,华容殿里曾见过不少次这样眼神。
闲话还是压到以后再说,且先来说说这眼下。临光乍见便惊,可她这许多年不是白过的,宫里头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便是魑魅魍魉来上一波杀到她眼前,她也能面不改色将这事掀过去不提,目下只是一个旧识,自然也在她面上挑不起什么大波澜。
她佯作无意低下眼,锁着眉头,没叫旁人瞧见她眼里百般挣扎,纵使是踌躇不前,仍还是低声同博金说道,“提督既然有话,倒是不去也不行了,”肩一摊,自然认命,“走吧。”
博金自始至终未发一语,他亦是拧着眉头,瞧堂内两眼,又将目光偏过来去望临光,半晌什么都没瞧见,耳边又听见临光催他,只好提足迈步,望着堂内行去。
只不过隔着一道门槛,可堂内堂外却是两番天地。外头是风雪满天铺过来,里头却是温暖如春,临着门槛边立着半人高长一台乌木花架,上头放一樽兽耳三足大瓷盆,里头金盏葱郁,一直要长到人胸脊。那花也打理得精致,叶翠而花黄,一瞧就比人活得滋润许多。
临光行到堂正中站定,一面暗叹自己竟还有这闲心思,一面又觉着这花香腻味,她不过脑门一懵的瞬间,便听上头有人开口,“今日来得倒是时候,怎的连你也过来了?”
是朝着临光问的,临光脑内清明,将前因后果都想明白,自然也不敢怠慢,立时弯腰福了福身,道,“今晨突想起来,许久未曾跟提督请过安,正逢上得闲,便来提督跟前伺候一日。”
这话说得对人胃口,只听话落那人就笑起来,“全是你有心,这样坏天气还记着。”
临光没抬头,老老实实谦虚应声,“提督谬赞。”
她垂着眼,一双眼自然不敢四处乱飘乱移,可无端端就是有种感觉,觉着这堂中不止一人将目光落了在她身上,好不容易想要抬起头来探看一瞬,却听手边博金极恭谨向着座上人行了一礼,道,“原提督头前日说有差事遣我来,这时冒昧问上一句,单凭提督差遣。”
话落自然垂首并足,只等着堂上那人发话。
却也不过是一瞬时,便听“啪——”一声拍掌声,是这不大靠谱的提督恍然大悟,似是才将将想起来旧事,叫人一提醒,忙不迭道,“是了,前几日便说过,今日这立身馆中要新来个管事的,你既是熟知馆中事物,这事情差遣你便没半分差错,也是信得过的,这就交给你了——”
旋即又唤,是隔着不大远的堂中座椅,“尺玉。”
一人应声而起,站于齐腰高的桌几边,微微拱手作礼,道,“提督请吩咐。”分毫不作伪的平缓声音,听不出溜须拍马,可临光隔着三五步听来,没来由生出来一点这人表里不一的感觉。
也合该是她要同这人牵扯,只听那边不大靠谱的提督继续道,“你往后便要常在立身馆当职,这两人算来是你同僚,你多瞧着他们便是。”是指着台下两人说的,倒是好一手不辨是非黑白的糊涂本事,三言两语将临光也牵扯到。
临光乍然听闻,是惊是震,她全然忘了反驳,只知晓猛地抬头去瞧五步远的人。
韩尺玉,甚或说那时候还叫韩功予,同她隔着遥远五年的旧识。
有句话叫往事如烟,说的就是前仇尽解冰释前嫌,她自认也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寻常人得罪她一两句话,展眼之间便能抛到耳朵后面,可眼前这人,临光瞧着瞧着,忍不住又要陷入两难境地。
这堂中算不得亮,他是临着光站,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正好沐在晦暗的天光之下,堂外寒冷的风漏进来一缕,吹起那额前乱发,“呼——”一声落下来,遮住了他一双眼,可眉毛唇角却是翘着的,心思半点也不掩藏,尽数展露于人前。
只见他朝上拱拱手,道,“劳烦提督,”声音倒好听,天外清籁一样传来,谁料后头还有一句,似笑非笑朝着临光博金两人,“日后还请两位多多包涵,若是有所得罪之处,尺玉在这里先赔个不是。”
油腔滑调,听得临光猛然回神,心底里冷哼一声,暗道这人真是捉摸不定。
可她冷淡,那边博金却热络,从未瞧见过外人一样,殷切作揖回礼,连连摆手,“韩大人多虑,这话还是该当我来说才对。”一面说,一面又暗地里扯扯临光衣角,一副生恐她当场撂手就走的模样。
临光心里正五味杂陈,自然百般不情愿,叫博金这样一拉一扯,眼风一扫又将座上提督神色撞进眼里,心内一凛,性子立刻软和下来,勉勉强强弯了膝盖同韩功予福一福身,倒也就罢了。
也不知是韩功予心宽,还是这人是个一条筋的,似是全没有留意临光异样,微微勾出一点笑,才瞧着临光攀扯道,“这位女官瞧着眼熟,能登得司礼监占得一席之地,想来也是不凡。”
这人搭话的本领真是拙劣,瞧见个人就说人家眼熟,这路数早不知千百年就叫世上人用烂了,这时候还拿来嚼老梗,不免得要惹人嫌弃。
可临光嫌归嫌,面上却不能表露,仍是微微弯着脊背,假作为难模样瞧瞧他,又侧目看看座上那看好戏的提督,这才又转过脸去,老老实实道,“大人说笑,临光入宫非一日之久,哪里能识得大人这样有权位之人。”
实则小小一个立身馆新管事,真算不得什么大官大位,可临光有意同这人撇清关系,自然不能再往上靠,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到要深思熟虑之时已为时已晚。
韩功予倒是不惊讶,好似早已想见她会这样打太极,一笑便狡黠抓住她话里关键,奇道,“哦?临光?”他直视过来,盯着她额前鸦发,玩味一笑藏在唇角,“不知晓女官贵姓,这名儿倒是同我从前一个旧识有些相似。”
目下这人形容,有些似是行走花间的浪荡子一个,当街拦住了人家姑娘,嬉皮笑脸就要求取名姓,指不定怎样不要脸,临光一听险些气结。
可她忍功了得,心弦乍然崩起那瞬,面上神色却不变,从定不见丁点慌张错乱,道,“贱姓姜,倒不敢高攀大人。”
哦一声,那人点点头,又是意味深长的一问,“可是从前姜家旧案那个‘姜’?”
这话绵里藏针,直逼临光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