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人俯马翻的喧哗过后, 院子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陈鱼虚弱地倚在被堆中，皱着眉一口一口喝着碧竹喂过来的下奶汤，眼睛却是时时流连在那个不停地走来走去的伟岸身影上。儿子从惊天动地地嚎啕, 哭到了现在的抽噎, 这都大半个时辰了, 除了声量上有所变化, 依旧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这可是让她烦躁不已, 身上一阵一阵地翻着热潮，太阳穴突突地跳，还有人跟走马灯似地晃, 烛火，甚至是呼吸声, 都是惊扰她神经的罪魁祸首。
让一群大人手忙脚乱了半夜的小家伙, 此时正捧在宗辅的手中, 轻摇慢哄地安抚着小人儿的哼哼。
与生产过程中的尖锐比起来，现在这种钝钝的疼, 要舒缓了不少，虽然还是有些筋疲力尽，可那边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陈鱼只能强打起精神。
“主子……”碧竹心疼地看着她，“要不请二奶奶来喂喂少爷, 总这么哭也不是个事啊……”
陈鱼摇了摇头, 容儿没亲自喂养那是因为有事要进京, 不得已只能交给了奶娘, 对于小儿子, 她不要再假他人之手了，一定要亲自喂亲自带。想着闭上眼睛缓过了一波的晕眩, 对丫头说：“抱过来再试试……”
看着小娃娃天生就会的吸吮，小小的脸蛋一瘪一鼓地翕和，虽然激灵激灵地在疼，那种母性满足感，还是让她面带着笑容。
宗辅坐到了床沿，伸手将她与儿子揽进了怀里，眼睛放到霸占了原本属于他权利的小家伙身上，英挺的眉毛纵到了一起，语带着幽怨，“以前只有容儿一个孩子，现在又多了这个奶娃，你连看都不会看我了吧？”
陈鱼失笑地看着他，想起了那段他与容儿和小文斗心眼儿的日子，笑得更为灿烂了，“怎么连儿子都容不得了？”
碧竹抿着唇地笑，又看了眼床上一家三口的和乐融融，遂招呼着侍候着的婆子们退了出去。
宗辅也似是感到了自己有些矫情，跟着呵呵笑了两声，才以指逗弄着吃得正香的儿子，颇为不解地问道：“记得容儿小的那会儿，白胖白胖的，怎么这小子干巴得跟什么似的……”
是啊……这孩子竟比小文那个双生闺女还要小上一号，这也是为什么她想要自己带他的主要原因。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想自己那个平平的肚子，也不可能会生出什么大胖小子来，可在看到儿子的赢弱后还是吃了一惊，不过……从他嘹亮而后劲儿十足地哭声中，还是让陈鱼多少放了些心，至少他是健康的，这就够了……
依在他温暖且能让她安心的怀里，陈鱼第一次感受到了幸福来临的美好。此时此刻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以为自己会守着两个孩子直至年华不再，从没有奢望过有一天，曾经被她亲手推开的人还会再回头，更没想过……君心依旧……
她用小手抚了抚他满是疲惫的脸庞，有些心疼地说道：“去歇会吧……我已经让丫头把耳房收拾出来了，过去躺躺，你一路赶过来应该累极了，又在我身边守了一夜……”
他握住了她的手，放到唇边轻吻着，“我想陪着你。”
她的担扰让他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她总是冷静到让他咬牙切齿的地步，从来没有见过她那张脸上出现过属于小女儿的情态，今天……她这难得的真情流露，怎么不让他如获珍宝地欢喜？
靠上了床柱，尽量让身体松懈下来，好让她更舒服些，宗辅这才抻出了另一个话题，“先给孩子取个乳名儿，大名儿还是等郎主来定吧。”
已经昏昏欲睡的陈鱼一听这话，立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挑着眉侧头看他，“一定要你爹取吗？”
“难不成你取好了？”
陈鱼转回头，看着已经吃饱了，正甜甜睡着的儿子，“当初老太爷就已经给了两个字，‘雍’‘容’，我感觉寓竟还好，陈雍……取和谐大方之意。”
“我的孩子为什么姓陈？”他的语气很淡，可是却含着危险。
对他这副霸道还深觉占理的样子，陈鱼也不高兴起来，“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能跟着我姓陈？”
发觉自己又误会了的宗辅，缓和下了语气，略带着自豪地说道：“女真人的孩子自然是要长在白山黑水之间，江南的委婉多情怎么可能养出英勇健硕的威武男儿啊？”
陈鱼听罢不由地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怀里比扫帚疙瘩大不了多少的儿子，又看了看还沉浸在民族优越感中的男人，都忍不住要呻~吟了：难道这话说得不亏心吗？眼前纤弱得让人不敢用力搂抱的儿子，打个喷嚏都要担心会不会被震碎了，这人是怎么看出来健硕来的啊？还英勇威武？
先前吃过了亏，这回陈鱼不再将心事藏起来了，而是直接说与了他听，“一个连庶出都算不上的孩子，你忍心放他到冷情的皇家沉沦吗？他连一个能挺直了脊梁面对众人的身份都没有，又要如何去面对亲情之下的利益呢？不是我想夺了你们父子间的天伦，而是那条你所给予的路，实在是走不得，明知会荆棘满布，还放他去闯吗？我做不到……在江南，有临安陈家和平江吴家做后盾，再加上有个建康陈家准家主的哥哥，我的雍儿就算是一个身世不明的孩子，世人也不可能会真的为难于他……相比与在金朝的艰难，江南的生活不是更安逸吗？”
她话中的悲愁让他收紧手胳膊，“我怎么能让自己的孩子连个明正言顺的身份都没有呢？放心吧……天一亮我就会吩咐下去，让奴才快马北上，着录事去填写起居册，来年……儿子就会是我皇三子的掌上明珠了……只是……你真的不后悔放弃了正妃的名分，而让自己的孩子记在别人的名下吗？”
陈鱼并没有急着回答他的话，而是小心地将雍儿放到了床的内侧，仔细理平了小枕头，压好了被角，细细地打量着他还没有完全退去红彤的小脸，心道：这就是那个实现了大定盛世，被后世誉为“小尧舜”的完颜雍吗？虽然孩子一生走得会难免地跌宕，可是在另一方面，证实了现在小小的他能平安长大，陈鱼的心里就安然了很多。
想着，手摸到了自从生下容儿后就一直挂着的金锁片，想起了曾经让丫头们挂在嘴边的高僧，兴起了想要与之见一面的冲动。那个伴随着她成长的贵不可言的命格，原来是可以理解成这个样子的。一个帝王放在心里的女人，另一个帝王的娘亲，“贵不可言”四个字当之无愧。
可转念又一想，见着了又能怎样呢？就算他有法子让自己回去，自己还能舍得吗？怕是心境早就变了吧……
明白了儿子的成长轨迹，陈鱼稍稳了稳心神，重新蜷回到他的胸膛，手指一圈圈地转着他的丝绦穗子，淡淡地说道：“君心如磐石，我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能得一个有情人，笑看春花秋月，这是何等的幸福，如果再不知道感恩，怕是天理难容了吧？孩子总归是有自己的路要走的，他这个做爹的也不会去害亲子，如果认为对孩子好，想带回北方，那能等雍儿自己做决定之时，她也不会再多加阻拦，只是……儿子的少年时光，她要将养在身边，要看着孩子一点一点地长大……
“谢谢你……”
“三郎……”
“嗯？”
“我拿到了休书……”
她的话让他的眸中闪现着炫目的光彩……
“我也接过了家主印……”
“你……”大起大落让他再也淡定不了，扶起她的肩，与她平视，浓长的眉毛相蹙了一起，“你到底想说什么？”
“当初离府，是以一个十二年的承诺为代价的，我不想食言，所以在老太爷相托之时，斟酌过后才决定做陈家有史以来唯一的女家主。”感觉到他燃起了火气，一双素手抚上了他的心口，柔柔地说：“你先不要急，听我说完……容儿是陈家的孩子，我有义务为他守好了家业，将所有交到他手上，到时就是我去追逐自己梦想的时候了。”
“你还是想窝居山隅？”宗辅调节着自己的呼吸，在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后，才问道。
“是……”她笑得很向往，“我想为你做羹煲汤，我想为你生儿育女，我想堂堂正正地做你金宗辅的妻，远离战乱远离分扰，抛却了身份地位，摒除了人情世故，只做隐在山野中的平凡夫妻，百年之后……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陈鱼知道自己很坏，也知道自己不应该画个和美非常的未来在他面前，可是……身为忠臣孝子的他，如果不用柔情网住，他必不会迈出背离家国的那一步，到时……眼看着他英年早逝吗？不要……
她的神彩飞扬，和脸上的因为希冀而泛起的淡淡绯红，看得他心旌一阵荡漾，也跟着露出了一个俊朗的笑容，将吻落到了她的唇角。这是她头一次说出要嫁给自己，还将那些自己心心念念多时，却不敢放到她身上的想法，都一一诉出，这怎能不让他乐开了怀？
见他傻透了的模样，陈鱼心知这家伙肯定是没听出自己的重点，或是还没体会到自己的意思，于是她抱紧了他的腰身，“你不用现在回答，好好想一想，反正还有时间……”
是啊……十二年呢，陈鱼很有信心，将这个看似英雄铁血，实则儿女情长的汉子成功拐带到手，然后纵情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