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家了,像以往一样,在和以往差不多的时刻,她像平时一样推开铁栅门,踏进这个静的出奇,像死一般寂静,令人不安的破烂灰白的小院子。
昏暗低矮的土屋里,母亲依旧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弟弟坐在一个小木凳上弓腰爬在炕沿上,头埋在俩条臂膀里,一听见她推门进来的声音,立刻抬起头来,俩眼微肿发红,哭丧着脸,声音沙哑,哽咽道,姐,妈昏迷了好几次,妈......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到,母亲在这世间所受的罪该到尽头了,她可怜而悲苦的一生行将结束,她在这世上没有享受过一天福,却要受尽折磨这样痛苦地离去,谁说这世界有因果报应?谁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什么母亲这样一个善良的人要遭受如此的折磨,而那些枉法贪赃,涂炭生灵的狗官们,还有那些良知泯昧,盘剥弱者的奸商们,那些所有不择手段敛财的坏蛋们,却活的逍遥自在,恣肆快意?
她呆望着炕上躺着的那个瘦小的躯体,那个像骷髅一样没有生气的躯体,她木然呆立,像一截没有感情和知觉的木头,她发现自己忽然间失去了悲伤的力量。
她静默良久,方才如梦初醒似的喃喃问道,“爸爸呢,爸爸去哪儿了?”弟弟道,“爸爸去镇上雇车去了,要送妈妈去县医院。”
她颤颤巍巍地摸到母亲身边,母亲的头埋在枕头里,侧身躺着,气若游丝,闭着眼,眼皮微微抖了抖,她用手摸了摸母亲枯干的面颊,母亲依旧一动不动。
她心里忽有一种绞痛的感觉,这种强烈的痛楚,像一面巨大的网,将她彻底的完全的笼罩,这张大网像要把她活生生地整个吞噬,整个撕裂。
那个凌乱,低沉,昏暗,破败,犹如地狱般充满魔咒的小屋,令她倍感沉重,不安,困惑,烦躁,她曾无数次想要逃离,可是一次又一次的被无奈召回,即使她的肉身离去,魂魄也要夜夜归来。
母亲要去了,她的天早已塌裂了,她早已不堪重负,她已疼痛到没有知觉。
“妈妈总是不肯吃饭,她已绝食俩天了。”弟弟叹了口气悲戚地说道。
“去医院还有........”她叹了口气哀哀的没有勇气说下去。
“爸爸说,不管怎么样,都要去,有没有用,也得去。”弟弟低声道。
是啊,只要母亲还有一线生机,绝不能这样糊里糊涂的放弃,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留住这半条生命。
后来,母亲被送到医院,母亲一直处于昏迷状态,那个接诊的大夫--一个高大魁梧,冷漠而面无表情的男人,他扳开了母亲的眼皮,用手电筒照了照,吩咐他们赶快去办理住院手续,然后开药,挂吊瓶,又给母亲上了氧气。
爸爸办理完母亲的住院手续便回去了,他哀戚地站在她的面前,和她道别,他把母亲完全托付给了她,他惦记着小土院子里那些猪啊,羊啊,那仅有的一点微薄的财产,他要回去照看这些活着的人还需要的东西。
第二天,弟弟也回去了,在这里,他们要压缩一切开支,节约每一个铜板,少一个人自然少一份开支,她回来时带的钱已所剩无几,只得动用给弟弟筹备的用作贩煤的那笔款子。
母亲挂了一周吊瓶,期间偶尔醒过来几回,大部分时间处于昏迷状态,醒来时便不停地喘气,喉咙间发出呼呼的声音,痰雍堵塞,呼吸窒息,每次都得使用吸痰器,这又是好一番折腾,又一次加重了母亲的痛苦,有时候她真希望母亲就这样躺着,在不知不觉间离去。
大夫说这是这种病后期的表现,是这种病引发的并发症,说明疾病已久,病邪由表入里,由轻而重,最终导致脏腑功能失调,而脏腑功能失调的结果就产生痰浊与瘀血,这些就是风湿病情缠绵而难治的根本原因,而母亲早已病入膏肓,已命在旦夕,这种症状尤为突出。
她陪母亲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来月,母亲一直是这个样子,醒过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连那个冷漠的大夫都连连摇头,让她办理了出院手续。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那是一个淫雨霏霏的一天,早上起来天空便一片混沌,没有一丝风,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闷热而难耐,让人呼吸困难,让人压抑而窒息,那天早上大夫来查过房后,看了看插着氧气管勉强吊着半条命的母亲,无奈地摇了摇头,建议她出院吧,母亲已彻底无望了,再住下去也是无谓地砸钱,而这个吃钱的地方,快要将她的魂灵也要掏空了。
那天上午,她正准备出去往村里村长家打个电话,通知爸爸和弟弟,让他们来协助她,爸爸和弟弟在母亲住院期间偶尔来一趟,弟弟回去其实没有几天,那时正值农忙季节,他们忙于农务。
就在她刚刚走到病房门口,夏莹迎面来了,她的那个闺蜜,她们自从各自参加工作后很少来往,她只是在一年前有一次在县城汽车站坐车时碰到正好也要回家的夏莹,那是她们在各自参加工作后第一次见面,老朋友见面自是欣喜而激动,她们一路上唠了别后积攒了几年的话,夏莹说她分配在本县团委,花了不少钱,颇费了一些周折,她笑着说,她爸爸曾一度放弃她留在县城,是她哭天抹地终于求得她爸爸,她爸爸才排除万难,到处搭钱修路,打通了许多关节她才得以留在县城,不过她说花的那些钱很值,因为县团委是个好单位,大都是当官的子女,想要挤进来太不容易了,而她居然挤进来了,她因此很自豪,很得意。
那天,她手里提着一箱牛奶,和一些水果,和她差点撞了个满怀,她是来探望她母亲的,她说她是刚刚才听说了她母亲在县医院里住院,她没有说她是听谁说的,她也没有心情打听,她一脸悲伤,很同情她的样子,她小心地向她询问她母亲的病情,她绝望地摇了摇头,告诉她已无望了,她正要给家里打个电话,要出院了,夏莹沉默了一会儿,嗫嚅道,“其实我觉得伯母这病,拖着也是折磨人,倒不如......”
她凄惨地,淡淡笑了笑,夏莹站起来抱着她,拍了拍她的肩头说道,节哀顺变吧,随后就要告辞,她很恳切地留她,说中午一块儿吃饭吧,夏莹说,她中午要去参加一个同事的婚礼,说完,忽然间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不知道吗?就是原来在你们单位的黄娟,黄副县长的女儿要结婚了啊,”,她忽然间听到这个消息着实震动了一下,她没有说话,半张着嘴,惶急地听夏莹说下文,夏莹又说,“人家在基层呆了俩年半,一调回来就是我们的顶头上司,现在是团委副书记”,她问,黄娟是什么时候调回来的?夏莹道,“调回来还没有一个礼拜,哦,你不知道吗?";,她说,我自从请假回家来,简直就和与世隔绝差不多了,没想到她只离开一个月的功夫,这女孩怎么就提拔了?又要结婚啦?这世界变化太快了吧。她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已提到嗓子眼上,又着急地问道,“她和谁结婚?”
夏莹想了想说:“听说是县组织部一个姓蒋的,哎,听说原来也是你们单位的秘书哦,听说马上要提组织部副部长了,哎?.......”
夏莹还在说,可是她再也没有听进去一个字,她看着她一翕一合的嘴唇,脑袋里嗡嗡作响,一片轰鸣,霎时间天旋地转,一阵眩晕,眼前一片漆黑,意识模糊中她仿佛倒了下去,在夏莹的怀里,过了一会儿,她不知道是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她发现她躺在床上,她已醒了,她的面前又多了一个人,啊!是尹云飞,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她疯了吗?是她精神错乱出现幻觉了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直直地盯着他看,就像一个十足的精神病人,他坐在椅子上,在她的面前,一脸深沉,她忽然又想起了她在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又一次撕扯着那颗负重累累而可怜的心,她立刻感到痛不欲生,她想要立刻死去,死去,她的世界彻底崩塌了,她瘫软地倒下了,她想哭,她多想大哭一场,可是眼睛干涩的没有一滴眼泪,心口无比的沉重,仿佛压着整个世界,她呼吸困难,喘息难安,她使劲吸气。她恍恍惚惚,浑浑噩噩,不,这不是真的,这一切是幻觉,一定是幻觉。
“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夏莹半蹲着爬在她的面前,激动地说道。
她微张着眼,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尹云飞按住她,低声说道:“再躺会儿!”
“你怎么啦?怎么忽然间就昏倒了,是不是最近照顾伯母太操劳了?”夏莹又道。
她没有吱声,转过头去,疲乏地闭上了眼睛,心里唯有痛,那剧烈的疼痛的感觉像**的大海,漫无边际地席卷而来,她被吞没了,彻底吞没了。
尹云飞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神色冷峭而悲伤,他眼神犀利,像把利剑似乎要穿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