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连翘和许文华所在的雅间已经上了一桌零食了,许文华正在和她讲解其中的规矩:“这种花船的套路其实都是一样的,过夜有过夜的赚钱法,不过夜有不过夜的。过夜的暂且不说,只说咱们这种不过夜的。”

其实说白了也狠简单,除了向客人收取嫖资之外,也就是收收姑娘的出场费,再就是酒水钱了。姑娘的出场费,除非是花魁娘子那一级别的,不然就是按时辰算,像就锦绣班这种一等花船,怎么说一个姑娘也得一二钱银子一个时辰了!

酒水钱就更简单了,来了花船不可能不点些吃的,就算不吃吃夜宵,只是坐一会儿,也得要几个果盘罢!瓜子花生、糕点果脯、各色水果,再加上一点儿饮料。看上去不贵,实际上这种东西都是外边数倍的要价!

看起来是宰客,实际上这是大家都已经默认了的。所谓多出来的钱,依旧是服务费,只是放到了酒水当中算而已!

也不知道知道花船为什么要这样算账。

连翘对此倒是有些想法,点点头:“大概是这样能叫出更高的价儿吧,若是全放在姑娘的身价上了,难免让一些客人觉得太过于高不可攀了。分摊在酒水上...至少让人觉得姑娘们还是划算的。”

连翘这样想着,又道:“也有可能是花船与姑娘分钱的方式问题,说不定身价银子姑娘分的多,酒水钱分的少,所以花船就故意这样安排价格。”

许文华不常来这种地方,偶尔有来也是因为朋友们将聚会地点选在了这里——秦楼楚馆之类的地方在古代可不只是做大保健的地方!这里还兼任了酒吧、文艺沙龙、俱乐部等等身份。所以,这几乎是中上层人士不能避免的场合。

也因为对这种地方不感兴趣的原因,所以从来没有深入地想过这个问题。现在连翘聊起来,才觉得到处都是道理。正准备说什么的,忽然外头传来了三声有节奏的敲门声:“许公子连公子,姑娘们过来了。”

许文华与连翘均是靠窗坐着的,花船里的装修并不像现在普通的市井人家,反而有些复古——用的并不是桌椅,而是席子和矮榻。往前数几个朝代,那个时候室内家具就是这样。

于是两人也如同古人席地而坐。

此时皎洁的月亮洒下浅浅的光,连翘正微微低垂着头,因为光线不强,也因为她身上没有丝毫的女子气,看上去真像是个世家贵族的小公子!

连翘侧过头看了看三个小姐姐,微笑着点了点头。三个小姐姐一下就脸红了——其实她们都是在风尘里面打滚的女子,见过不少风浪了,没道理这样容易就害羞的。只是说到底也只是年轻女郎,月色正好,连翘这副样子又是风尘女子心中最向往的情郎...

许文华当然也看出来了,赶紧清了清嗓子:“姑娘们有什么拿手的曲子?”

不多时其中一个红裙吹笛子的姑娘先吹奏了一曲本地的乡乐,乡乐本来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但是放在这样的金粉胭脂地里,反而显得清新动人了起来。

另外两个小姐姐则是过来陪酒、布菜、剥干果什么的。

连翘在京城的时候和玉梨班的人学过,怎么稍微改变声音。当时只当是好玩,也没有认真钻研,但多少是能糊弄人的。所以此时只要压低了声音和许文华说话,小声说话的话倒是显现不出来女子的身份,只让人以为是偏向于女声的男声。

“好听!”连翘微笑着道,微微敲着酒杯,节奏渐渐合上了。等到乐曲停了,给许文华倒了一杯酒:“我正经打算学吹笛子来着,丝竹之声悦耳啊!只不过这个得要有人好生教,一直没有机会。”

“你还有那个时间?可见是太空闲了。”说着饮下那杯酒,顿了顿道:“吹笛子我倒是会的,少年时夫子最擅长这个,我们那时候倒是没怎么学琴,净学吹笛去了。”

连翘也回忆着道:“我学的是琵琶...”

琵琶在古代不仅仅是女性的乐器,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市井乐器,相当于古代的吉他,男女都很流行玩这个。

许文华旁边照应的姑娘有一张讨喜的娃娃脸,笑着道:“玉珍妹妹最擅长的就是琵琶,连公子是大家,可以品评一二呢!”

玉珍就是连翘身边坐着的蓝衫女子,连翘侧头看着这个女孩子,目光中没有花船客人的淫邪、鄙夷、欲.望,又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有的只是纯然的温润和一点点好奇,玉珍一下攥紧了手。

连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玉珍姑娘可否奏一曲呢?”

“敢不从命。”玉珍也低声道。然后就抱起放在一边的琵琶,和之前吹笛子的红裙姑娘互换了位置。

琵琶的清越之声渐渐传来,连翘听出来是此时很流行的琵琶乐曲《吉祥天》。但是这种东西本来就无所谓流行不流行,只要水平足够高,哪怕是烂大街的曲子也一样能让人听入迷。

现在玉珍的曲子就是这样!

连翘听了一会儿,等到一曲罢了,有感而发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我原本还不明白乐天这诗从何处来,如今可算是知道了。”

许文华忍不住摇头:“这赞誉也太过了,不过是有些意思罢了——乐天又是谁,诗句是他写的?”

“乐天是我一个读者,我们常常通信来着,偶尔他也为我的小说补一些诗篇。”连翘的小说偶尔用诗。如果要用的话,她一般选择用这个世界已经有的诗,再不然要求不是很高的时候她自己也会动笔。

但偶尔也会遇到只有原本世界的诗句才合适的时候,这种情况虽然很少,但连翘也不愿意将这些诗篇据为己有。所以就会在诗篇后面注明,这是自己的某某读者,不希望公布身份的那种所作。

所以许文华听到这个说法,也不觉得奇怪。只是道:“也不知道你从哪里来的这些读者,这样的笔力与才华还不止一个。”

一般人是不会怀疑的,因为对于这种顶尖级别的作品,如果发生在自己身边,大家会下意识地降低评价。正如神迹发生在自己身边,就会降低神奇的程度,这是必然的。所以这些作品大家虽然觉得很好,却不至于觉得传奇。

但即便是这样,还是让人好奇啊!大家都是有不少读者的,但是也没有见第二人有这样一批读者...

连翘只得道:“谁让我招人喜欢!”

旁边的姑娘大概明白这两位客人是写小说的,但之前明明有说是做生意的...或者又做生意又写小说?虽然心里想了很多,但是不管人家做什么的,都是客人,而且是赏心悦目的客人,对于她们来说这就够了,其余的又有什么必要去打听呢?

连翘对玉珍的琵琶技艺大加赞赏,顺便借她的琵琶过来用:“我平常也多有联系,但是《吉祥天》的第二段总是有些...总之玉珍姑娘与我看看是哪儿有问题。”

琵琶这手功夫是连翘遗留技艺的馈赠,所以她上手的话总有些不如原主。好在她平常没什么娱乐,就在家玩各种东西,倒是渐渐将琵琶这样乐器练出来一些。对比专业人士肯定是拍马不及,但在业余爱好者中已经算是很不错的水平了。

《吉祥天》是一首很优雅的曲子,也偏向男性化,连翘弹奏的时候动作其实并不很标准,但是从容不羁的仪态比标准动作更加重要...至少现场每一个看出她动作不标准的人都没有纠正的意思。

清雅的乐音流泻而出,远比不上玉珍的技艺。但是月光下席地而坐的连翘认真而专注,有一种由于郑重而产生的高贵与优雅,倒是更契合这首乐曲的主题了——其实连翘只是没有玉珍熟悉乐曲,所以弹奏的时候得很认真才行。

真是美妙的巧合。

连翘第二段确实有问题,玉珍纠正了一会儿才弄好。

然后就是那位抱月琴的娃娃脸姑娘了,她唱的苏州评弹格外地道。说实话,连翘并不偏好苏州评弹,但是这身体的技艺对这个很亲切,毕竟是从小听到大的!于是忍不住道:“姑娘莫非是苏州人?”

好奇宝宝的样子逗笑了娃娃脸姑娘,笑着摆摆手道:“若是别人,我恐怕就要说是了,可对着连公子却不能胡说。我原是太湖上的渔家女,虽说离苏州很近,但并不是苏州人。”

这种情况很常见,譬如说各地的秦楼楚馆中也有北地胭脂,对此对外一致宣称是大同府的姑娘,毕竟人家名声大嘛!同样的姑娘,换个老家就有更多钱赚,谁不动心?至于方言之类的东西,只要教一教就好了啊!

因为连翘本身真的对这些小姐姐没有偏见——如果是现代,或许会有。但是在这个时代,说实在的,不是活不下去了,被卖到这种地方的,哪一个女子会来?说到底,也只不过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而已。

所以连翘并没有任何猥亵的意思,甚至不问她们平常的生活,只和她们交流音乐。除此之外就是将自己在南北路上见到的有趣的、新奇的事情说给她们听,倒是将她们逗乐了。

到这个时候,三个姑娘已经彻底忽视了许文华,注意力全在连翘身上了。一般来说这是很不可取的,要是放在平常这样,说不定就要得罪一个客人。事后兴师问罪,一个都跑不掉!

但是今天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注意力好像自然而然就放在了连翘身上。她们就是觉得特别放松,以往面对客人的那种小心翼翼,那种时刻警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倒是旁边慢慢饮酒的许文华看的清清楚楚:这也算是连翘的人格魅力了,她似乎真的将身边的人都看成是平等的。面对那些地位比她高的人,她没有卑怯。而面对地位比她低的人,她也没有过傲慢。

这个世界上,面对高位者低微,面对卑贱者傲气,这或许是生存之道,但也因此不能得到任何一个人的尊重!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但很多东西都刻在了骨子里,并不是说知道这个道理就能行为符合这个道理。

而连翘,她似乎从来就没有这方面的苦恼,自然而然地能够和任何人成为朋友。当初面对他们这些男子的时候并没有觉得男女有别,而现在面对花船上的女郎,也不觉得她们和别的女子有什么不同。

慢慢地饮尽一杯酒,许文华想要伸手再去倒,却有一双手抢先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