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的五个男孩叫忠、孝、礼、义、信,后面加个国。第一个结婚的人选,毫无疑问是崔忠国。
崔忠国结婚的对象,毫无疑问是许金娲,别无选择。双方都没得选。
真想不明白,在这个小山沟,周围都是山,这五个男娃应该叫什么山或者什么沟才对。这就叫野心勃勃或者附庸风雅。
早在娲娃关小黑屋的时候,她就凭借灵敏的耳朵听出了这五个男孩脚步的差异,忠国习惯独来独往,脚步也最响亮有节奏感。孝国和礼国喜欢结伴,一边走一边打闹。三个小国像老鼠一样,有点贼头贼脑,东张西望,没个正形。
老汉崔麒麟给他们取的名字,还请过人给他们开过蒙。据说是二房那边来的人。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大崔忠国都快17岁了。
如果放在21世纪,22岁还刚大学毕业,是个宝宝,可是在80年前,男孩早早就已经开始担负起传宗接代的重任。
娲娃早就留意过崔忠国,他长得浓眉大眼,身高一米八五左右,寡言少语,打水除草,掰玉米,割麦子,脱粒,没有他不会干的农活,关键是他一闲下来就看书,他还有一本许蛰存先生编的新识字课本,认识了很多简体字,还会写信,家里人每次都把重要的事说出来,他都把意思清清楚楚地写出来,由崔麒麟捎带给二房的人。
要是崔忠国或者五个男娃中任何一个,都不是崔麒麟的儿子,而是私塾隔壁一个邻居的儿子该多好。两人不存在买卖关系,就是一个平心静气平等谈论情感的两个人,该多好。
娲娃在崔忠国面前有一种说不清的尴尬感,说不清的慌张。而崔麒麟夫妇以为这是娲娃对崔忠国有好感的表现。
崔忠国看到娲娃,也心慌,什么不做也有种犯罪感。而崔麒麟夫妇认为这是崔忠国钟意娲娃的表现。
一开头就不平等,一开头就别扭。崔麒麟反复唠叨“瓜里挑瓜,越挑越差!有个人,知冷知热,就不错了,还想那些有的没的,真是不知足!”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听的人心里发怵。
随着西北风一天比一天狠,最初是群山微微晃动,发展到后来偶尔有枯枝断裂的脆声。
金镶玉和崔麒麟越发坚定地把崔忠国和许金娲的婚事提上日程,崔家沟外的形式一天一个样,以免夜长梦多。天空中时不时有一架架飞机略过。飞机的声音,更是让许金娲浮想联翩。不知道马行空是不是在天上那架飞机上,他知道机翼的下方,有一个女孩焦灼地仰望他,希望得到他的救赎,他知道吗?
也许,在飞机上往下方看,只有无边无际的群山。群山隐藏的部分总是比它们暴露出来的部分更多。
这些飞机决定了让忠国和娲娃在腊八节这天圆房。腊八,都是双数,吉祥。想得到挺美!这也是个适合逃跑的日子,如果跑了,崔家找人,满山找,找不到,冷死他们!想想就觉得爽快。
自然是忠国写好了信,让崔麒麟送给二房,可这次忠国想自己出趟崔家沟。崔麒麟不同意。
“这些年,到处抓壮丁,要是你出了崔家沟被抓了壮丁,后悔就来不及了!”崔麒麟语气里满满的都是警告,颇有种深受其苦之感。崔麒麟又开始讲述自己被抓壮丁,本来可以是个医生,却被毁掉了医途,莫名其妙打仗,还没弄清楚打谁,也没弄清楚被谁打,就是一堆一堆尸体倒下来。负伤,差点死在异乡,好不容易捡条命,活到现在。
现在的生活,让崔麒麟很满意,他不愿再过那种不知道打谁,不知道被谁打的荒唐生活,更不愿意自己的后代过这种生活。
“你给我取名忠国,就是把我一辈子关在这小山沟里?那我和你买来的娲娃不是一样的吗?”忠国理直气壮。
在父子俩这次争吵后,崔麒麟详细告知了崔忠国路线和注意事项,娲娃不声不响地听了个大概,知道崔家沟是陕鄂两省交界处的一条山沟,周围五十里都是山以前经常有土匪出没,村民们并不知道土匪已经都散伙了,此沟属于两不管地带。
往北翻29座山梁,是陕西赵川,往南翻25座山看见一棵大柳树,就是柳镇的大柳树村。这些数字,娲娃记得清清楚楚,总有一天她要出去,看看娘?不,她有了新生活。
看看大姐二姐,对,找到她们,还有小妹凤娃。看看她们过得怎么样。如果过得不好呢?不好的话,自己有什么办法?没有办法。但是可以看一看,让她们知道,自己还在,还活着,不知道父亲许蛰存先生有没有入土为安。想到这里,娲娃无声哭泣起来。
想起才见面的娘,她有了新家,新的男人,新的苦,新的不能做主,新的说话方式,还有那姓郭的鞭子。娲娃又哭起来。如果爹还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都怪余大个子,又不全怪他。
崔忠国出去给二房的送信,临走前,崔麒麟教忠国打枪,练习打猎枪,那把猎枪平常都挂在崔麒麟房间的墙壁上,门白天上了锁,晚上栓得紧紧的,谁也碰不着。
可崔忠国不敢带枪,他怕惹麻烦。娲娃倒是想把枪带上,离开崔家沟去闯荡江湖。
崔忠国一去就是整整五天,回来的时候,二房派了四匹骡子四匹驴子和八个男人,拉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应该是结婚需要的布匹和衣服,还有一些书。
忠国回来后喜气洋洋的,一直跟孝国、礼国、义国、信国讲个不停,什么入伍呀,什么国军呀,什么新四军呀……
本来定的是腊八圆房,崔麒麟一看忠国这阵势,觉得这娃出了一趟崔家沟,野起来了,赶紧要给他收收性子。
提前圆房,提前到冬月初六。崔麒麟当机立断,谁敢不听?
穿了大红衣服,这是金镶玉拿她结婚时的衣服改制的,尺寸还很合适,样子虽然老气,但也是旗袍款式,有种复古美。
崔忠国穿的是新衣服,他娘金镶玉亲手缝制的中山装,大概是看过二房的崔麒虎穿过,英武不凡。
崔麒麟放了一挂震天响的鞭炮,炸得屋外树枝乱颤,树叶乱飞,磨坊里的驴子一阵乱叫。
婚房是崔忠国的房间,由原先的半间扩充成一整间,孝国搬到娲娃以前住的小黑屋,崔麒麟给屋子开了窗户,屋顶放了亮瓦,一下子亮堂起来。
崔麒麟给二人打造了崭新的婚床,崭新的床头柜和衣柜,全都上了朱红色的漆,喜气洋洋的。不得不说,崔麒麟夫妇很重视这个仪式。除了没有大宴宾客,别的婚礼有的,这场婚礼都有。
屋里屋外都点着海碗粗的红蜡烛,冒着红幽幽的光,照着崔忠国黑黝黝的瞳孔。崔忠国一直警惕地盯着娲娃,偶尔也有走神的时候。他在看娲娃,看娘给娲娃洗干净发丝,梳好发髻,帮娲娃套上喜服,盖上盖头。
娲娃仔细看了看盖头,盖头上是一些连理枝,金色的丝线绣制,意味着夫妻二人缠缠绵绵,好得蜜里调油。盖头上有股陈旧的香气,有樟脑丸的味道,还有香柏木的味道,还有用过这盖头的女人的味道。
盖着盖头的娲娃,只能看到人的脚尖,最大的脚尖自然是崔忠国的,他早就换好了他的衣服,脚尖一直追随自己。周围一片红幽幽的光,跳跃着,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偶尔有烛发发出毕剥的爆破声。
拜了天地,就是磕头,还拜了祖宗,对着崔家一大排人名。
接下来是敬茶,娲娃给公婆献的是清茶,叫崔麒麟“爹”,崔麒麟给了娲娃一摞银元,说是可以打银首饰。叫了金镶玉“娘”,金镶玉给了娲娃一对金耳坠。
公婆回敬的茶是米酒红糖荷包蛋茶,娲娃把荷包蛋戳破,吃几口,算是完成了仪式。
娲娃设想,如果爹许蛰存还在,估计还要念长长一篇祝词,大约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等这类篇目。
两个人坐在一张床上,崔忠国掀开盖头,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没什么好看的。
两人都在看对方的衣服,果然是人靠衣服马靠鞍,穿了不一样的衣服,人果然有点不一样。
看够了,房外崔麒麟一阵咳嗽,估计是在提示什么,两人只好熄了灯,紧张兮兮地过了一晚,就算圆房了。
其实,娲娃根本一夜没合眼,忠国也是,但两人什么也没说。只听见第一场雪落在屋顶上,滑下瓦缝,滑下屋檐,落到地面,沙沙沙,铺了一层又一层。雪的声音很温柔,比人屏住呼吸的声音温柔一万倍。
听了一会儿落雪的声音,就听到了隔壁房里少儿不宜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装作睡熟的样子,发出呼噜声。
第二天早上起来,外面的山梁都顶着白绒绒的盖头,听爹说洋人们和那些到别国深造的人结婚时全身穿的都是白色,盖头也是白的。眼前这些顶着白盖头的山,低眉顺眼,不说话,估计也是结婚让人不愉快。
这些顶着白雪盖头的群山一点不累,在鄂西北,要顶着这样的白盖头一直顶到明年三月。屋顶上那些听过人事秘密的雪,融化得很快,太阳还在云层里,它们就顺着瓦沟滑下来,顺着屋檐流下来,在地面汇聚成大大小小的水洼,结着薄薄的冰层。娲娃的心头,也结出薄薄的冰层,一直没有完全融化。
崔麒麟夫妇也不问,觉得,既然圆了房,迟早会懂的,该懂的,会懂,不该懂的,也会懂。
男女之事,起源于身体的差异,又不局限于身体的差异。